她不太熟練地填子彈,撥弄保險栓。
果然,眾人嚇壞了。
她還真會使那槍!
商會裡怎麼會備槍!
本來就是借著人多勢眾,才敢上門欺負人。沒人跟她有深仇大恨,誰樂意做那試槍的靶子。
人群如退潮的海水,依依不舍地向後挪了一步,接著又是一步。
幾個聞訊而來的天地會裡的六排十排小成員,此時悄悄踅過來想幫忙。林玉嬋使個眼色,讓他們候在裡麵。
她一個弱女子持槍算自衛。再多幾個大漢端著槍出來,就是反過來耀武揚威了,反倒讓己方沒理。
林玉嬋朗聲道:“西貢路七號博雅商貿有限公司,係合法注冊之外洋貿易商行,本人是大股東兼總經理。各樣文件在工部局均有據可查。我從商三年,蒙各位友商抬舉,做個小不起眼的商會理事長,不礙大夥的事。商會成立倉促,未曾詳報各位鄰裡知悉,是我們疏忽。往後大夥抬頭不見低頭見,各自留點麵子,往後日子還長著呢。”
在黑黝黝的洋槍陪襯下,這番話顯得格外以理服人。
“暗娼”之類的謠言不攻自破。福州路上哪個鶯花能有這種談吐和氣質?
但民眾還是驚疑不定。有人互相討論:“女人能注冊公司?!”
商會守則裡有相關規定,在特定的時間段內,可以邀請會外友商前來參觀考察,以便發展更多的會員,每人每月有名額若乾。
今日這康小姐雖然不是友商,但洋人嘛,放寬點標準,大家歡迎就是了。
於是都生硬地歡迎了幾句“豪賭有度”,然後大夥回到座上,可沒心思聊生意了。
有人嘀咕:“這洋人小姐可真是不怕拋頭露麵,屋裡有男人,她也不害臊。”
有那略微熟悉外洋文化的,笑答:“哪裡會。他們西洋婦女啊,巴不得男人都盯著瞧,她的老公也不介意,覺得那是恭維他太太美貌呢!”
大家嘖嘖幾聲,也就大膽往康普頓小姐的方向看。
當然礙著蘇太太的麵子,也不敢看得太猥瑣,都做出一副欣賞的眼光。
那洋小姐果然花容燦爛,朝這邊幾個大老爺們回了一個甜美的笑容。
友商們通體舒泰,覺得今天真沒白來。
同時心想,蘇太太真是人脈廣結,居然連洋人都能跟她交朋友。這要是每次來開會,都能有個洋姑娘做伴,也是一大樂事。
林玉嬋大大方方向康普頓小姐介紹:“商會現有九十六名商鋪成員。理事長一位,正是不才在下。理事三名,都是資深大老板。監事一位,現在是義興船行的敏官代任。你也許記得見過他……”
“記得記得!”康普頓小姐居然小臉一紅,捧心笑道:“又俊俏,又害羞,又溫柔的南中國紳士,英語口音還很古典……見過一麵就很難忘記的。”
林玉嬋莫名其妙心跳加速,大腦自動進入應戰狀態。
小少爺華夷通吃啊!這都大半年過去了!
不過康普頓小姐的第二句話讓她迅速冷靜下來:“我猜他是你的追求者之一,對不對,露娜?”
林玉嬋:“……”
英國上流淑女可真會說話。恭維了半天蘇敏官,原來是在誇她。
還“追求者之一”。林玉嬋雖然清楚自己幾斤幾兩,但還是忍不住一瞬間的飄飄然,好像自己成了魅力十足的女神。
算是明白,康普頓小姐那麼多塑料閨蜜,都是她怎麼忽悠來的了。
不管是不是客氣話,總之,林玉嬋心情大好。
她故作神秘地“噓”了一聲,也用塑料閨蜜的口氣,告訴康普頓小姐:“已經在一起啦。不過彆人不知道。”
康普頓小姐大喜,比她還高興,賭咒發誓:“不說我不說!”
自己閨蜜圈子的八卦都傳膩了,頭一次目睹活的中國小情侶哎!
康普頓小姐心癢難耐,連聲問:“敏官對你好不好?你倆聊天是說漢語還是英語?你們去哪裡約會?他會給你寫情詩嗎?你們有沒有秘密訂婚?你們、嗯、發展到……有沒有……就是不太禮貌的那種……”
“以商會的名義訂閱英文報紙,”林玉嬋指著書架上一摞《北華捷報》和《船務商業日報》副刊,熟練地介紹,“口譯成中文,供中小商販們了解最新資訊。減少和洋商交流時的隔閡……”
康普頓小姐臉一紅,想起自己今日此行目的,依依不舍地咽下了胸中剩下的九百九十五個八卦問題。
這種為民除害之事,莫說官府不管,就算管了,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教訓一頓。法不責眾嘛。
人群中倒是也混著幾個天地會的老幺,有氣無力地勸大家彆衝動。但苦於事發突然,又寡不敵眾,根本不敢真攔。
“暗娼”之類的謠言不攻自破。福州路上哪個鶯花能有這種談吐和氣質?
但民眾還是驚疑不定。有人互相討論:“女人能注冊公司?”
有人啐道:“可不是!租界歸洋人法律管,什麼做不得!”
在許多傳統中國人眼裡,光怪陸離的租界像一塊毒瘤,腐蝕著原本秩序井然的中華大地。時髦女子公然出入茶館麻將館,交際花將衣衫改得格外緊窄,女人不顧家,跑到工廠去賺錢……都是租界裡傳來的洋場習俗,經年累月,把整個上海、整個江南的風氣都帶壞了,實在可惡可恨。
卻有大膽的,躲在人群裡質問:“租界裡是洋人法律,讓女子注冊商戶也就罷了,可這畢竟還是中國,還是大清地界,小娘子你也還生著黑頭發黑眼睛,何必生那崇洋媚外的心?洋人允了的,就一定對嗎?小娘子,老朽年長,奉勸一句,做個中國人,彆做那辱沒祖宗的事。你有家業有錢財,這是好事,找個機會交給家裡男人打理,強似你出來拋頭露麵,惹人嫌!”
這人自以為十分苦口婆心,敢對著槍口跟人講道理,實在是維護道德之先鋒楷模。
此言一出,引發一派讚同。
先前那小販也讓步,尖聲叫道:“好啦,彆弄得這麼劍拔弩張的,像什麼樣子!我們不報官,你把洋槍收起來!”
林玉嬋心裡冷笑,說得好像這些人砸門罵人都不存在,是她先尋釁滋事似的。
她依舊握著槍,朗聲道:“自古天下之事能者居之。做生意賠錢的男人一抓一大把,有誰規定男人不許做生意了?我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進貨簽單,一點一滴自己賺身家,和那些在家裡辛苦紡織刺繡的女人們,又誰比誰差了?諸位覺得女人不能掌管商鋪,不能管著男人——這話不用教訓我,不如先去北京城,問問那些貝勒王爺,當今太後是不是英明聖斷,他們願不願聽她的話?”
若在平時,她萬不敢朝著一群愚昧暴民大放厥詞。但今日她處於優勢一方,對麵的人麵帶怯意,再不趁機傳播點“真理”,白瞎了手裡的槍。
她說前幾句的時候還有人不以為然。忽然她話鋒一轉,拉了當今太後下水,一群人的臉色齊齊變了。
“你你、你大膽……”
“怎麼,我說得有錯?那敢問這位先生,您覺得我哪句有錯?您難道覺得,當今太後並非英明聖斷?還是覺得,底下的王爺貝勒不該聽她號令……”
那被她點名的道學先生捂著心口,嚇得腿軟。
“你……你自比太後,是何居心……”
林玉嬋餘光一掃。洋人巡捕已趕到門口。
商會會館的選址不是隨便找的。特特選在了租界方麵越界築路的一塊地皮——法理上仍然屬於大清,地價低廉,但實際管轄收稅都已經由洋人代管。過得三年五載,這塊地方多半就會被上海縣放棄,默認成為租界的一塊新區。
所以今日聞訊趕來的,是洋人巡捕,不會因為她提兩句太後就抓人。
林玉嬋迅速放下槍,整理出一副受害者麵容。
會館裡其他人友商此時也已重整旗鼓,指著領頭民眾的鼻子鳴冤叫屈:“強闖民宅,毀人財物,看巡捕把你們都捉了!出去!出去!”
一群烏合之眾,大多是聽說“商會裡藏暗娼”,這才義憤填膺,跟過來淨化風氣。眼看暗娼沒找到,倒被個正規女商人嚇唬了一通,眼下還驚動巡捕,頓覺十分無趣,一邊咒罵,一邊往外走。
林玉嬋伸腳踢開地上掉的一塊磚,半閉眼,伸手擦掉額角的汗。
總算走了……
幾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:“蘇太太,不能讓刁民就這麼走吧?”
林玉嬋猛睜開眼,喊道:“對啊!”
身邊都是些身經百戰的生意人,遇事懂得多想一步。
商會初成,就有人前來鬨事,不殺雞儆猴一番,日後難立威信。
她仔細辨認那洋人巡捕的麵孔,大膽迎了上去:“威廉警官。”
待要打招呼,又猶豫了。租界巡捕惡名昭彰,辦案隨意,常把看不順眼的百姓拖到巡捕房私刑。租界的理事衙門更是擺設,有時候斷案全憑洋人喜好,當事人根本沒機會開口。
要借助這樣惡劣的勢力嗎?
隨後她橫下心。這些惡民來打砸的時候可沒顧著律法,擺明了把她往死裡整。若她沒端著槍出來,此時怕是已被遊街示眾,拖去衙門了。她憑什麼還體貼著他們能不能得到法律的公正對待?
“威廉警官,”她擺出個可憐的小婦人樣,用英語控訴:“這些人無端尋釁滋事,打砸我這個正規注冊的商會,還辱我名聲,說我是妓`女。”
威廉警官見了她,先是熱情地一笑,然後舉了舉帽子。
“噢,這位太太,我記得你。”
約莫一年多以前,威廉警官在值夜時接到報案,說虹口地方有間民宅裡傳出槍聲。趕到時,闖入的三個惡徒已經被打死,居住在宅子裡的“華人夫婦”被迫開槍自衛,嚇得不輕。那年紀小的太太隻穿了睡裙,裹著丈夫的風衣,瑟瑟發抖的身姿,威廉警官還微有記憶。
當然,讓他記憶更深的,不是那華人太太的梨花帶雨模樣,而是那家人為了息事寧人,給巡捕和包探們賄賂了好些銀鈔,請他們幫忙收屍善後。
“噢,請容我表達我誠摯的哀悼之意,”威廉警官想起那溫文儒雅、又懂規矩的華商,驚訝地說,“您的丈夫是什麼時候……”
“我來晚了。”一道溫和清澈的聲音橫空插進,蘇敏官匆匆大步而來,“看樣子已經解決了,阿妹?……啊,威廉警官。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