儘管在蘇敏官聽來,裡頭的西洋音樂並不算悅耳。小提琴走調,單簧管劈音,長笛吹得滿是口水聲,那控製節拍的長號更是著急上火,好像個追捕逃犯的巡捕,一路下坡帶加速,把整個曲子帶得連滾帶爬,刹不住車。金能亨經理坐在前排,正在和幾位友商談笑風生。他們手裡拿著一把卸了子彈的細筒長火`槍,正在傳看欣賞,嘖嘖讚譽。
遠遠一看,那纏著黑腰帶的“老三”背著身,等候在門口。他似乎是因為語言問題,不願和洋人交流,而是把合約遞給仆人,仆人再拿來給金能亨。“深厚”的金能亨經理等人,尋常洋人見過他幾眼,未必記得住他具體樣貌。
蘇敏官從袖中抽出合約,露出角落裡的簽名,晃了一晃。
“上海總商會……”林玉嬋擰著眉毛思考,還不忘拉拉圍巾,擋住脖子,“可是、可是我們方才派人去那裡找過啊……”
唐廷樞端坐堂上,取了蓋碗茶,吹一吹熱氣,睜開一雙近視眼,打量這個秀氣的少年僮仆。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為主的份上,我才多說兩句。講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買辦的資質良莠不齊。有些還能稍微客氣一下,談談新聞時事;有些則急不可耐,露骨地催促:“敏官,今日這機會真是洋老爺開恩,錯過了就沒有下一個。你彆再挑三揀四,咱們趕緊談!這樣,你先把你的意向說一下,想要多少比例的現銀……”
“你的蒸汽輪船,我們旗昌洋行可以折價購買。”他財大氣粗地說,“其餘資產,隨你處置。你要是想入股,我們也非常歡迎。你也看到了,半數的中國船主都已經選擇了將資產寄托在外國洋行上,因為我們有更健全的法律和免於被清國官府隨意盤剝的權利。這並不是賣國或軟弱的表現,正相反,這是擁抱現代商業規則之舉。如果你願意,你依然可以管理你心愛的露娜——那原本是我們的密西西比號——而且會獲得比以往多得多的收益,足以讓你買下大宅和田產,娶它三五個如花似玉的妻子,或者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業……”
金能亨的語氣熱情而誠摯,好像從未跟蘇敏官、跟義興船行有過任何齟齬,好像隻是今天才認識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,出於英雄惜英雄的心態,打算不遺餘力地提攜他一把,讓他從此進入人生的快速道。
比起買辦們的轉彎抹角,洋大人的思路更加直接:給他一個鏡花水月的虛幻美夢,讓他覺得,如果空手走出這間洋樓,就等於錯過了人生最大的機遇。
然後給他們一人補一拳,是死是活看造化。
洋人的地皮上不好開火,便宜了這幫癟三。
蘇敏官搖搖頭,不再管這倒黴姑娘,從酒吧裡順了瓶洋酒,避開灑掃仆役,快速下樓梯。從一層窗子跳到花園,抱著自己胳膊,靜靜地休息。
放倒一個大漢不容易,何況是四個。
還要靜悄悄,不能讓他有機會喧嘩還手,必須一擊致勝,很需要爆發力。
蘇敏官攥起拳頭,又鬆開,輕輕揉捏紅腫的指節。
克勞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長官。他心知肚明,笑著對金能亨道謝:“感謝您今日帶領上海商界領袖,賞光來欣賞我們的樂隊演出。能為你們這些精英外僑人士提供高雅娛樂,是本督的不勝榮幸——至於那個不太聽話的年輕華商,我想,您是打算放過了吧?”
金能亨摩挲那份來之不易的轉讓合約,將它裝進隨身皮包,扣好保險扣,摸著鼻子笑道:“是的!讓你的小夥子們今晚睡個好覺吧!”
他耐心等著。六個保鏢大漢,眼下四個在洋樓裡舒服地“歇著”,留老三老四在外頭守門。初春的夜晚依舊寒涼,老三老四嗬著手,不免怨氣連天。
片刻後,一個“清幫馬仔”從樹林裡鑽出來。他腰間係著黑布,布麵下隱約露出一杆洋槍的輪廓。他手裡拿著片碎玻璃當鏡子,擠眉弄眼片刻,捏出一副欺軟怕硬的討嫌神色。
他靜靜呼吸幾口,然後小跑躍上碼頭。
立刻有人攔他:“喂,華人止步!你來乾什麼?”
蘇敏官微微沉下臉,藏住自己麵孔。
不過洋人對華人普遍臉盲,若非跟蘇敏官交情“深厚”的金能亨經理等人,尋常洋人見過他幾眼,未必記得住他具體樣貌。
蘇敏官從袖中抽出合約,露出角落裡的簽名,晃了一晃。
“上海總商會……”林玉嬋擰著眉毛思考,還不忘拉拉圍巾,擋住脖子,“可是、可是我們方才派人去那裡找過啊……”
唐廷樞端坐堂上,取了蓋碗茶,吹一吹熱氣,睜開一雙近視眼,打量這個秀氣的少年僮仆。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為主的份上,我才多說兩句。講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林玉嬋依舊不明所以。方才那戲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訴她,去“上海總商會”門口鬨了整整一分鐘。可那洋樓是公共用房,眼下早已打烊,沒人應門,戲班子隻好走了。
仆人搖搖頭,秉承“各人自掃門前雪”的原則,繼續掃地。
徐潤伸了伸腿,也笑道:“不是我要跟唐老兄搶,但我們寶順洋行的‘水妖’號,那是全亞細亞最快最靚的輪船,你見了定然喜歡。敏官,你彆去怡和,來寶順,包管你豬籠入水,財源廣進——啊,李老弟、彭老弟。”
買辦的資質良莠不齊。有些還能稍微客氣一下,談談新聞時事;有些則急不可耐,露骨地催促:“敏官,今日這機會真是洋老爺開恩,錯過了就沒有下一個。你彆再挑三揀四,咱們趕緊談!這樣,你先把你的意向說一下,想要多少比例的現銀……”
還待問,唐廷樞揮手叫人送客。
“好啦,我要歇息了,小林你請便……唉,年紀大了熬不得夜,本來大班要請我們聽西洋音樂會的,我也不敢去,又聽不懂,怕半途睡著了出醜,哈哈!”
林玉嬋點點頭,以一個小廝仆人的身份,規規矩矩對唐廷樞請了個安,然後告辭。
大買辦心中肯定是知情的。他的利益和洋人一致。能透露這麼點信息,已經是很厚道。
“去上海總商會門口,再看看吧。”
她輕輕咬著嘴唇,跳上馬車的時候一直在想,要是這人真被製服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……
那可真是沒出息。
唐廷樞端坐堂上,取了蓋碗茶,吹一吹熱氣,睜開一雙近視眼,打量這個秀氣的少年僮仆。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為主的份上,我才多說兩句。講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林玉嬋依舊不明所以。方才那戲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訴她,去“上海總商會”門口鬨了整整一分鐘。可那洋樓是公共用房,眼下早已打烊,沒人應門,戲班子隻好走了。
圓桌旁,怡和買辦唐廷樞和寶順買辦徐潤,兩人正在友好地商議一塊位於浦東的地皮的歸屬,也在留意門口動靜。聽得洋老爺順口把自己開除大清國籍,兩人都有些尷尬。
唐廷樞揉揉近視眼,看清來人,趕緊站起來拱手見禮:“敏官,哈哈……請了你好幾次都不給麵子,今日還是洋人麵子大。來,坐。”
徐潤給拉了個凳子,吩咐中國仆人換新茶。
沙發和酒是給洋人準備的。買辦們縱然腰纏萬貫,在洋人的地盤上也十分有眼力見,不做那僭越惹人嫌的事。
蘇敏官眉尖不易察覺的一蹙,輕聲反問:“洋人麵子大?”
儘管在蘇敏官聽來,裡頭的西洋音樂並不算悅耳。小提琴走調,單簧管劈音,長笛吹得滿是口水聲,那控製節拍的長號更是著急上火,好像個追捕逃犯的巡捕,一路下坡帶加速,把整個曲子帶得連滾帶爬,刹不住車。
方才那告密的駝子,此時換了一身仆從衣裳,正在拖地板。
看來是被洋人安排了一個安穩工作,這才有恃無恐地揭發義興船行。
樂聲暫停,廳裡一片掌聲。一個穿黑西服的洋人巡捕督查上台講話,感謝大家的賞臉到來。
“這個年輕人最終還是想通了,克勞福德先生。”他對身邊的巡捕房督查說,“從明天開始,義興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資產,都將升起美國旗。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美妙的一幕。”
克勞福德督查不忘自己的職責,一邊用嗅鹽救治淑女,一邊大喊:“冷靜!大家冷靜!都留在原位!我是巡捕房的總督查克勞福德!現在都聽我指揮——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