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8章 第 198 章(1 / 2)

“上海總商會……”林玉嬋擰著眉毛思考,還不忘拉拉圍巾,擋住脖子,“可是、可是我們方才派人去那裡找過啊……”

唐廷樞端坐堂上,取了蓋碗茶,吹一吹熱氣,睜開一雙近視眼,打量這個秀氣的少年僮仆。
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為主的份上,我才多說兩句。講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
林玉嬋依舊不明所以。方才那戲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訴她,去“上海總商會”門口鬨了整整一分鐘。可那洋樓是公共用房,眼下早已打烊,沒人應門,戲班子隻好走了。

如果蘇敏官被帶到那裡,聽見戲班子的暗號,他沒理由不應啊!

難道……被人五花大綁外加塞了嘴,正在安靜中絕望等待?

太慘了。

還待問,唐廷樞揮手叫人送客。

“好啦,我要歇息了,小林你請便……唉,年紀大了熬不得夜,本來大班要請我們聽西洋音樂會的,我也不敢去,又聽不懂,怕半途睡著了出醜,哈哈!”

她輕輕咬著嘴唇,跳上馬車的時候一直在想,要是這人真被製服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……

那可真是沒出息。也彆逞強做買賣了,趁早回家陪女朋友。洪春魁請示:“要翻`牆進去看看嗎?——林姑娘,不是我看輕你,你估計得在外麵等著。”

林玉嬋好氣啊。

但那牆實在是太高了。頂部還有尖刺。

她剛要點頭,忽然,遠處的帆船似乎顫抖了一下,艙內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!

克勞福德督查抬頭分辨。盥洗室門打開一個小縫,硝煙彌漫,似乎有一個人影迅速躥出來,彙入到驚慌的人群中。

“這個年輕人最終還是想通了,克勞福德先生。”他對身邊的巡捕房督查說,“從明天開始,義興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資產,都將升起美國旗。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美妙的一幕。”

克勞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長官。他心知肚明,笑著對金能亨道謝:“感謝您今日帶領上海商界領袖,賞光來欣賞我們的樂隊演出。能為你們這些精英外僑人士提供高雅娛樂,是本督的不勝榮幸——至於那個不太聽話的年輕華商,我想,您是打算放過了吧?”

金能亨摩挲那份來之不易的轉讓合約,將它裝進隨身皮包,扣好保險扣,摸著鼻子笑道:“是的!讓你的小夥子們今晚睡個好覺吧!”

克勞福德督查哈哈大笑,叫來兩個巡捕長,吩咐了幾句。

不知何人,用口音古典的英語大聲叫:“露易絲小姐絕非心悅於汝,懦夫!汝死心罷——”

懵圈的人們難以置信。

爭風吃醋?手`槍決鬥?都十九世紀了,怎麼還有如此複古的劇情?

但方才交際花露易絲小姐短暫現身音樂會,招蜂引蝶一大堆,引來各位太太不滿,人們記憶猶新。幾個洋商反應過來,有人立刻拔出手`槍,朝著人群瞄準,不敢扣扳機。

“雇傭本地黑幫算計華商”這件事,金能亨自知上不得台麵,也沒大肆宣揚。在場眾洋人,有工部局領導,有教士,有巡捕,有海員,還有他們的家屬……多是來聽音樂會的,對此完全不知情。

“怎麼會?這裡怎麼會有中國人?是哪個仆人如此大膽?……”

克勞福德督查總算有點醒過味來,低聲傳令:“把船上的中國人都扣下!不許放走一個!態度正常點,不許打草驚蛇!”

台上的業餘樂手們拋下小提琴雙簧管,回到工作狀態,齊聲喝道:“遵命!”

然後訓練有素地分散開來。

蘇敏官眼看幾個巡捕朝自己的方向逼近,閃身鑽到絨布窗簾後,冷不防學了句舌,喊道:“洋人要抓中國人啊!快跑啊!”蘇敏官扯下腰間黑布,跟著人群往外擠。

一個巡捕撲到他麵前。他側身讓過,順手搶過那人手裡的長笛,飛快插進一個合攏的門縫。

那門裡是個墩布間,蘇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駝子,身上還係著圍裙,兩隻手護在身前,滿臉驚駭地躲在角落裡,不知洋人為何突然翻臉。

蘇敏官心念一動,湊上去低聲說:“你對洋人沒用了,如今他們要滅口,快跑!”

駝子心裡有鬼,自從上了這船就心不在焉,隻怕洋人將他用後即棄,不給他好前程。

如今突然有人叫破他內心的恐懼,他頓時魂飛魄散,也顧不得思考蘇敏官為何對自己如此寬厚,連聲嚇到:“那、那怎麼辦?小的不想死啊!”

駝子朝蘇敏官深深一揖。他心裡覺得,這個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,還不計前嫌地表示自擔風險,必定也會救他第二次。

他已經在腐壞的江寧城裡死過一次,他不想死第二次。

駝子丟下拖把,弓著那龜殼似的大後背,一路小跑,跳過了踏板,跳上了岸。

蘇敏官輕微歎口氣,聽到巡邏快艇劈開水流的聲音。

很快,巡捕們就會發現殺錯了人。留給他的時間不多。

突然,一道強光拂過他後背。人們很快反應過來。

七八成的外籍巡捕,今晚都聚集在樂隊演出現場。行動力可謂空前絕後。

克勞福德督查親自帶隊,跳上巡邏艇,鋪開照明燈,沿江細細搜查。

案情太混亂,他一時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國人是何來頭。但居然敢在洋人俱樂部放槍,簡直是活膩味了。

有人架起雙筒望遠鏡,借著海關浮標燈塔的照明,看到了水流中那個若隱若現的黑點。

“就是他!衝!”

岸上曲終人散,看戲的喧鬨的中國人都已各回各家,街上隻留輕微的煙火味。

快艇迅速逼近。忽然,迎麵卻劃來好幾艘烏篷船,嘩啦啦,一下把江麵堵了個嚴實。

若碰上落單的華人小船,巡捕們才不會在意,直接撞過去完事。但偏偏麵前船多勢眾,造成大片交通擁堵,攔住了後頭幾十條夜歸的船。南腔北調的群眾鬨哄哄,詢問著前麵發生了何事。

克勞福德督查讓人喊話:“讓開!民船讓開!”

可是民船的組織紀律性太差,幾艘船謙讓一番,有的掉頭有的倒車,反而橫七豎八地堵住了。

巡捕氣得鳴槍,砰砰幾聲震耳。

艙裡跑出來一個婀娜女孩,看到巡捕槍口,誇張地驚叫了一下,卻站著沒動。

幾艘巡邏艇終於消失在遠處。林玉嬋丟下船槳,趴在船頭喘粗氣。

她遠遠看著那艘亂成一團的洋人帆船,再回頭看那幾艘巡邏艇,連綿的槍聲還在耳膜激蕩,她焦慮得原地打轉,不知道該去哪一邊。

直覺覺得他今晚狀態不對。跟幾個小時之前判若兩人。

當然,能衝破洋人給他設的死局,能從槍林彈雨的包圍圈中安然逃離,他當然有資格飄。

但也不能飄成這樣啊!維克多附體了簡直!

蘇敏官見她不答,輕聲長笑,放肆地把她擁到懷裡,揉兩下。

“身上沒有煙味了,都洗掉了,不要嫌……”

林玉嬋板著臉,掙出來,不依不饒問:“你是從那船裡——”

蘇敏官悶哼一聲,竟然被她推得踉蹌幾步,手臂明顯無力,垂在身側。

林玉嬋一怔,這才發現,他額角有淤紅,脖頸有淡淡勒痕。捋起他袖子,臂上幾處皮下出血。臉蛋一涼。被他輕輕捧住。多大點事。人生寶貴,那個說暈就暈的露易絲小姐都知道及時行樂,他呢?

他孤身一人,從必輸的局麵裡翻盤脫身,這麼厲害的一晚上,配得上一點點額外的歡愉吧?

話說出口,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,回身扶住欄杆,手臂微微顫,把自己一步步拽上樓梯,一頭栽進床上。

林玉嬋原地怔了好一刻,追了上去。

蘇敏官的兩頰血色稀薄,偏頭時,側顏顯出憔悴。陷在柔軟的棉被裡,讓他整個人顯出微微的脆弱感。

他不時偷眼瞟她,似乎是盼著她說話,又不肯出聲催。

她等他明顯不耐了,這才翹嘴角,故意說:“不續。”

他方才那點狂勁散了七分,立刻道:“厭我?”

聲音有些黯然。

林玉嬋臉微紅,坐在床上,俯身看他,笑道:“這麼先進?若要終止,得提前多久通知呀?”

蘇敏官眉梢一挑,手指觸到她下巴,極輕的撚了一撚。

“隨便你。”

她咬唇,煞有介事地說:“這太不規範了。我不同意。我覺得至少要提前……”

蘇敏官手指上移,輕輕按住她的唇。

“合同對我永遠有效。對你,隨便。”他用手指描摹那軟軟的薄薄的唇,低聲如耳語,“林姑娘,我很少簽這麼讓利的約。你最好趁我昏頭,趕緊答應。”

當然,能衝破洋人給他設的死局,能從槍林彈雨的包圍圈中安然逃離,他當然有資格飄。唐廷樞端坐堂上,取了蓋碗茶,吹一吹熱氣,睜開一雙近視眼,打量這個秀氣的少年僮仆。
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為主的份上,我才多說兩句。講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
上一章 書頁/目錄 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