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玉嬋依舊不明所以。方才那戲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訴她,去“上海總商會”門口鬨了整整一分鐘。可那洋樓是公共用房,眼下早已打烊,沒人應門,戲班子隻好走了。
“好啦,我要歇息了,小林你請便……唉,年紀大了熬不得夜,本來大班要請我們聽西洋音樂會的,我也不敢去,又聽不懂,怕半途睡著了出醜,哈哈!”
洪春魁和江高升一左一右湊上來。
不遠處的江中水裡,泊著一艘裝飾得像個聖誕樹的小帆船,裡麵飄來管弦樂聲。
江高升不禁感慨:“洋人真會玩。”
洪春魁請示:“要翻`牆進去看看嗎?——林姑娘,不是我看輕你,你估計得在外麵等著。”
林玉嬋好氣啊。但那牆實在是太高了。頂部還有尖刺。她剛要點頭,忽然,遠處的帆船似乎顫抖了一下,艙內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!克勞福德督查抬頭分辨。盥洗室門打開一個小縫,硝煙彌漫,似乎有一個人影迅速躥出來,彙入到驚慌的人群中。
“這個年輕人最終還是想通了,克勞福德先生。”他對身邊的巡捕房督查說,“從明天開始,義興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資產,都將升起美國旗。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美妙的一幕。”
克勞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長官。他心知肚明,笑著對金能亨道謝:“感謝您今日帶領上海商界領袖,賞光來欣賞我們的樂隊演出。能為你們這些精英外僑人士提供高雅娛樂,是本督的不勝榮幸——至於那個不太聽話的年輕華商,我想,您是打算放過了吧?”
金能亨摩挲那份來之不易的轉讓合約,將它裝進隨身皮包,扣好保險扣,摸著鼻子笑道:“是的!讓你的小夥子們今晚睡個好覺吧!”
克勞福德督查哈哈大笑,叫來兩個巡捕長,吩咐了幾句。
顛地大班手裡握著那把繳來的中國人的槍,正呆若木雞,冷不防手指一痛,那槍被人毫不客氣地奪走。
隨後那人奔向出口,把一眾紳士淑女推得東倒西歪。
“不不,是有人行刺,有中國人……”
幾個洋商反應過來,有人立刻拔出手`槍,朝著人群瞄準,不敢扣扳機。
“雇傭本地黑幫算計華商”這件事,金能亨自知上不得台麵,也沒大肆宣揚。在場眾洋人,有工部局領導,有教士,有巡捕,有海員,還有他們的家屬……多是來聽音樂會的,對此完全不知情。
“怎麼會?這裡怎麼會有中國人?是哪個仆人如此大膽?……”
克勞福德督查總算有點醒過味來,低聲傳令:“把船上的中國人都扣下!不許放走一個!態度正常點,不許打草驚蛇!”
台上的業餘樂手們拋下小提琴雙簧管,回到工作狀態,齊聲喝道:“遵命!”
然後訓練有素地分散開來。
蘇敏官眼看幾個巡捕朝自己的方向逼近,閃身鑽到絨布窗簾後,冷不防學了句舌,喊道:“洋人要抓中國人啊!快跑啊!麾下兩大憨憨,江高升和洪春魁,垂頭喪氣立在船頭,不知這題該怎麼答。
“他是不是覺得,過了十二點,他就是孤魂野鬼一個,沒人惦記沒人管了?”
旁人不知道“今夜十二點”是什麼魔力線,更不敢亂接話。
仿佛高高的堤壩開了個口子,滔滔的情緒直泄而下,她聲音中已帶了了哭腔。
“明知道此處巡捕紮堆……”
一陣嘩嘩水聲。林玉嬋猛地回頭。義興船行的門麵低調而寧靜,幾個人影忙碌地進進出出,悄沒聲地統籌指揮,把那鋪開在全城的尋人網絡,一點一點地收了回去。
烏篷船回到泊位,艙裡還留著一堆羅漢豆的皮。覺得自己像個欺世盜名的騙子,又像個負債累累,四處奔逃的窮光蛋。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心頭的重壓,不敢正視那咄咄逼人的現實。可突然之間,那些瑣碎的、鈍刀子磨人的痛楚,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推走,秋風掃落葉似的拂出一片光明,讓他有一種錯覺,過去那些沉重的糾結,仿佛從來沒存在過。
“合同對我永遠有效。對你,隨便。”他用手指描摹那軟軟的薄薄的唇,低聲如耳語,“林姑娘,我很少簽這麼讓利的約。你最好趁我昏頭,趕緊答應。”
“我是有毛病。”被子裡的人懶懶笑道,“你給我治?”
“冤枉啊老爺,小人規規矩矩,剛才什麼都沒做啊——”
船艙出入口樓梯陡峭,擠成一團,杯盤碗碟砸了一地。
蘇敏官扯下腰間黑布,跟著人群往外擠。
一個巡捕撲到他麵前。他側身讓過,順手搶過那人手裡的長笛,飛快插進一個合攏的門縫。
那門裡是個墩布間,蘇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駝子,身上還係著圍裙,兩隻手護在身前,滿臉驚駭地躲在角落裡,不知洋人為何突然翻臉。
“沒聽到在搜捕中國人嗎?讓他們抓到你就完了。洋人殺中國人不償命。”
蘇敏官幽幽說完一句,意味深長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個眼色。
此時中國仆役們驚慌失措,就連不懂英文的也開始亂叫:“洋人殺中國人啦——”
駝子朝蘇敏官深深一揖。他心裡覺得,這個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,還不計前嫌地表示自擔風險,必定也會救他第二次。
他已經在腐壞的江寧城裡死過一次,他不想死第二次。
駝子丟下拖把,弓著那龜殼似的大後背,一路小跑,跳過了踏板,跳上了岸。
蘇敏官輕微歎口氣,聽到巡邏快艇劈開水流的聲音。
很快,巡捕們就會發現殺錯了人。留給他的時間不多。
突然,一道強光拂過他後背。人們很快反應過來。
“怎麼會?這裡怎麼會有中國人?是哪個仆人如此大膽?……”
克勞福德督查總算有點醒過味來,低聲傳令:“把船上的中國人都扣下!不許放走一個!態度正常點,不許打草驚蛇!”
台上的業餘樂手們拋下小提琴雙簧管,回到工作狀態,齊聲喝道:“遵命!”
那門裡是個墩布間,蘇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駝子,身上還係著圍裙,兩隻手護在身前,滿臉驚駭地躲在角落裡,不知洋人為何突然翻臉。
蘇敏官心念一動,湊上去低聲說:“你對洋人沒用了,如今他們要滅口,快跑!”
駝子心裡有鬼,自從上了這船就心不在焉,隻怕洋人將他用後即棄,不給他好前程。
如今突然有人叫破他內心的恐懼,他頓時魂飛魄散,也顧不得思考蘇敏官為何對自己如此寬厚,連聲嚇到:“那怎麼辦?小的不想死啊!”
“沒聽到在搜捕中國人嗎?讓他們抓到你就完了。洋人殺中國人不償命。”
蘇敏官幽幽說完一句,意味深長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個眼色。
此時中國仆役們驚慌失措,就連不懂英文的也開始亂叫:“洋人殺中國人啦——”
駝子朝蘇敏官深深一揖。他心裡覺得,這個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,還不計前嫌地表示自擔風險,必定也會救他第二次。他已經在腐壞的江寧城裡死過一次,他不想死第二次。駝子丟下拖把,弓著那龜殼似的大後背,一路小跑,跳過了踏板,跳上了岸。若碰上落單的華人小船,巡捕們才不會在意,直接撞過去完事。但偏偏麵前船多勢眾,造成大片交通擁堵,攔住了後頭幾十條夜歸的船。南腔北調的群眾鬨哄哄,詢問著前麵發生了何事。
克勞福德督查讓人喊話:“讓開!民船讓開!”倘若衝上來“滋擾公務”的是個男的,巡捕多半一腳把他踢下去。
但既然是個無害女子,巡捕也就懶得跟她計較,不耐煩地說:“讓開讓開,抓捕要犯!不配合的一律以從犯論!”
幾艘巡邏艇終於消失在遠處。林玉嬋丟下船槳,趴在船頭喘粗氣。
案情太混亂,他一時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國人是何來頭。但居然敢在洋人俱樂部放槍,簡直是活膩味了。
有人架起雙筒望遠鏡,借著海關浮標燈塔的照明,看到了水流中那個若隱若現的黑點。
“就是他!衝!”
岸上曲終人散,看戲的喧鬨的中國人都已各回各家,街上隻留輕微的煙火味。
快艇迅速逼近。忽然,迎麵卻劃來好幾艘烏篷船,嘩啦啦,一下把江麵堵了個嚴實。
若碰上落單的華人小船,巡捕們才不會在意,直接撞過去完事。但偏偏麵前船多勢眾,造成大片交通擁堵,攔住了後頭幾十條夜歸的船。南腔北調的群眾鬨哄哄,詢問著前麵發生了何事。
克勞福德督查讓人喊話:“讓開!民船讓開!”
可是民船的組織紀律性太差,幾艘船謙讓一番,有的掉頭有的倒車,反而橫七豎八地堵住了。
巡捕氣得鳴槍,砰砰幾聲震耳。
艙裡跑出來一個婀娜女孩,看到巡捕槍口,誇張地驚叫了一下,卻站著沒動。
“都……都是自家親戚,”她一邊慌亂地喊,一邊朝不遠處的“酒神號”張望,“看戲看晚了,這就回家,這就回家!彆開槍!”
倘若衝上來“滋擾公務”的是個男的,巡捕多半一腳把他踢下去。
但既然是個無害女子,巡捕也就懶得跟她計較,不耐煩地說:“讓開讓開,抓捕要犯!不配合的一律以從犯論!”
幾艘巡邏艇終於消失在遠處。林玉嬋丟下船槳,趴在船頭喘粗氣。
她遠遠看著那艘亂成一團的洋人帆船,再回頭看那幾艘巡邏艇,連綿的槍聲還在耳膜激蕩,她焦慮得原地打轉,不知道該去哪一邊。
她覺得自己像是死摳最後一道大題的考生。用儘一切歪門邪道,差一點就解出答案了,那陣緊密槍響卻似無情的校鈴,直接把她一晚上的心血化為烏有。
倒計時沒有了。他有的是耐心。林玉嬋早就注意到了蘇敏官隨身帶的那個皮包。不是他自己的,貌似是高端洋貨,裡裡外外密封性很好,隻濕了外麵的邊角。
再翻過來,皮麵上端端正正,嵌了一枚烏黑的鉛彈。鉛彈入水,早就沒了溫度,結實的皮麵並未燒焦,隻是被衝撞出放射性的紋路,
但她沒打開,而是將皮包放進櫃子裡,溫柔摸他頭頂。
“不僅不像話,簡直缺德。”林玉嬋說,“隻要有一個環節出岔子,你讓我怎麼辦,讓整個義興船行怎麼辦?”
午夜已過,不能出門,在這裡對付一晚再說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