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玉嬋慢慢點頭。真是隔行如隔山。博雅正常運轉,商會正常運轉,經濟雖蕭條,整個外貿出口行業看起來還算太平;但在她所不知道的暗處,華人運輸業竟然已在驚濤駭浪的深處。
她不言語,等蘇敏官自己梳理思路。
“上海的華人船運,本已被他們軟硬兼施,收購兼並了一半。”蘇敏官告訴她,“再趕上地價大跌,外商降價,剩下的船商又倒了一半,要麼破產,要麼改行。如今全滬僅剩九家,我們秘密會晤過幾次,約定不能跟著降價,否則等於自殺。”
外國洋行不怕價格戰。他們資本雄厚,能從外資銀行輕鬆貸款,有的還兼販鴉片,獲得的暴利完全可以補貼運費的損失。
他們的目的很明確:拖死中國人的船行船運,徹底壟斷中國的航運主動權。
像金能亨那樣暴力脅迫行不通,他們轉而用更“文明”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目的。
“義興已經縮減了大部分開埠港口的貨運路線,隻走非開埠港口。洋人的手還暫時伸不到那裡。”蘇敏官說,“隻不過利潤就很寒酸了。不怕你笑話,我已讓大半的夥計放假,改名換姓,到洋人輪船上去做臨時合同工,好歹薅他們一點羊毛……”
撲哧,林玉嬋忍不住掩口笑出聲。
蘇敏官抬頭,“林姑娘,抱歉。你問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義興股份如今價值幾何,答案可能會讓你失望。”
林玉嬋重新板起臉,不聲不響走到他身旁,指尖拈起那根小鉛條,遞到他手邊。
蘇敏官順勢用臉蹭蹭她的手指。他鼻尖浮動淡淡的香氣,是濕潤的雨味,夾雜著姑娘身上的清新棉布香,讓人心緒澄明。
蘇敏官將斷掉的發條放在火焰上,估摸著溫度,離火,手指微動,於接觸的地方快速鑽孔,然後飛快用鉛條插入固定。
“多謝。”
他等金屬冷卻,換小銼刀,慢慢將接觸麵挫平滑。
斷掉的發條接上了。蘇敏官慢條斯理地數著桌上零件,清潔上油,憑著記憶,一樣樣重新裝好,最後把鐘表蓋扣好,擰緊螺絲,緩慢扭動發條。
滴答,滴答。
蘇敏官摘下鏡片,得意道:“瞧,省了二十兩。”
即便是被洋商扼住了咽喉,他的同行和手下們此時大約已焦頭爛額,但他依舊麵上不顯,好像那日漸積累的虧損,完全砸不疼他。
但林玉嬋知道,那隻是為了振奮士氣。正如博雅公司最艱難的時刻,人人想著拋售認栽,她作為老板,心態上也必須頂住。
平心而論,其實蘇敏官方才那番冷言冷語,比起她從其他股東那裡聽到的冷嘲熱諷、甚至惡語相向,已經算是很溫柔。
林玉嬋想起自己跟他的“續約”條款裡,兩人都同意的那一條“公事公辦”,自己調整心態。
她現在麵對的是自己的股東兼對手,而且是一個處於事業低穀、心情極度差勁的對手,不指望他聖母附體,反過來給自己做心理按摩。
她用手輕叩桌麵。
“我不會違約。”她說,“但……”
“我真心建議你違約。”蘇敏官擦拭鐘表,真誠地說,“按現在的洋行運費,你跟他們簽單越多,他們越虧錢。違約是在幫我。”
林玉嬋不言語。
洋行多虧仨瓜倆棗又能怎樣?違約真是在幫他嗎?義興不接單子,拱手讓出市場份額,和關門歇業有什麼區彆?
他就是不肯直說“這是為你好”,非要冠冕堂皇地找一個自私的理由,免得她方才白生一肚子氣。
這人就是五行欠抽。
她問:“你們那九家船行,商議出什麼策略沒有?”
“等洋行虧不下去,內訌,先後把運費調回正常水準。”蘇敏官說,“誰能撐到那時,誰就有活路。”
說得好聽,基本相當於“躺平任抽”。
可是……除了這個笨辦法,還能怎樣呢?
林玉嬋想不出來。
“蘇老板,如果你想賭一把,”她最後說,“商會這邊得到情報,今年茶葉豐收,但洋商收購數額更大,茶貨價格依然會微有上漲。我有‘第一家機器製茶的華商’噱頭,如果順利,利潤會很可觀。今年的博雅分紅不能說幫你渡過難關,最起碼能付掉夥計們的工錢。”
蘇敏官依舊不依不饒:“如果你虧損呢?”
“若覺得苗頭不對,你儘管退股。”林玉嬋理直氣壯說,“不過博雅如今現銀也吃緊,可能會拖到年底、甚至明年才兌出銀子。隻好勞煩蘇老板等等咯。”
蘇敏官狠狠盯她一眼,歎口氣。
“阿妹,我教你耍無賴,不是讓你用在我身上的。”
林玉嬋笑道:“習慣一下啦。”
他朝她發來一個直球。她彆無選擇,隻有禮尚往來,更大力的打回去。
蘇敏官看著那熟悉的狡黠的笑容,微一咬牙,無可奈何。
公事公辦,這不是報複他剛才的態度。這隻是她的生存之道。
她耍無賴又怎樣,在跟他打過交道的一眾奸商裡,依舊算是很厚道的。有人兩年前的賬還沒結清呢。
年景艱難的時候,唯有拉下臉皮,才能活得滋潤些。
他欣然認栽,扯過“博雅公司業務變動告知書”,在鐘表的滴答聲中,簽下自己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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虹口旗記鐵廠內,機械聲轟隆刺耳,煙熏味、火`藥味彌漫進辦公室,家具上都落著煤灰。
林玉嬋簽好彙票,謝了買辦,一轉頭,煙味中混了古龍水味道,鐵廠的洋人老板科爾先生親自相送。
“蘇先生的生意夥伴果然都是可靠的人,哪怕是年輕的小姐。”科爾先生不太熟練地拱手致意,欣慰地說,“多謝你的信任。”
以洋商的標準來看,科爾先生對中國人的態度可謂過分友好。林玉嬋難得遇見這麼個珍惜物種,連忙站起來客氣。
沒辦法,誰叫科爾先生缺根筋,誌向遠大來中國辦廠,可惜政治敏感度不佳。先是糊裡糊塗接了蘇敏官拆卸輪船的單子,幫助這個天煞孤星絕地逢生,被英美同行們排擠好幾個月;然後又被銀子誘惑,答應跟上海洋炮局合作,為大清政府製造軍械零件。這下可好,一下成了“暴`政幫凶”,大清的銀子掙到了,沒人願意再帶他玩。
科爾先生有心退休,把廠子賣了回美國養老。但同行壓價,談不攏。想乾脆賣給大清朝廷,給他們當一個工業生產基地,沒想到清政府也不給麵子,說沒這個預算。
科爾先生不明白,中國政府不是正在搞什麼“洋務運動”嗎?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引進西方科技嗎?民間商人都知道弄蒸汽輪船,中國政府不眼紅他這些機器?區區十萬兩,拿不出來?
這他就不懂了。朝廷裡積極辦洋務的,和地方上吃俸祿拿決策的,根本不是一撥人。洋務派千辛萬苦,從老佛爺手中摳來的銀子,都在上下溝通中損耗得差不多,不知到了誰的手裡。無利可圖的事,哪個地方官樂意花時間。
所以他的廠子隻能不鹹不淡的維持著。以至於現在,一個小小的中國女商人,想用他那造槍造炮的機器,給自己造什麼蒸汽製茶機,科爾先生翻開自己的銀行賬戶,果斷決定接單。
好在圖紙都是現成,也不用他請技術人員,直接開工就是。
“一個月內完工,否則按天交付滯納金,小姐放心。”科爾先生捏著彙票,笑成一朵花,“我就等著林小姐的尾款了。”
林玉嬋笑道:“沒問題。”
千辛萬苦,終於說服了所有股東,員工們也都先後表態,願意嘗試一下新事物。一個月後,嶄新鋥亮的蒸汽機就到手啦!
然後茶葉產量至少提升十倍!全用德豐行的秘方技術!錢景大大地!
金融危機如同秋風掃落葉,半數外貿商人炒房破產,流落回鄉,她的生產線卻在源源不斷地開工……那場景想想就激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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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嬋把合約仔細收好,跟員工們一起激動了一個下午,然後跑到義興商會,去辦另一件事。
給官太太郜德文的專屬定製英文學校,此時已經初見雛形。
場地桌椅、黑板粉筆都是現成的;教材是撿了上海廣方言館的漏——當初的英文教材大部分是容閎編的,林玉嬋跟海關又有頗深淵源,所以稍微一活動,就買到了好幾本,都是當初印刷裝訂有瑕疵的次品,一直丟在庫房裡沒人管。
至於教員,林玉嬋梳理人脈,最終請到兩位:康普頓小姐和她的閨蜜萊克小姐。她兩位的父親,一個是報館主筆,一個是洋行雇員,偏偏都湊了炒地皮的熱鬨,虧了大筆的錢。雖不至於家破人亡,但兩位小姐的吃穿用度已經大幅縮減。兩人商議之下,決定結伴出來賺點外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