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西方禮教中,未婚小姐出門工作雖然不體麵,但也要分情況。像她們這種,去當女教師、教女學生,也算符合社會規範。
因著家裡缺錢,長輩們也就同意。
萊克小姐幼年來華,跟姆媽學了一些簡單吳語,剛好夠和學生溝通。
康普頓小姐還有一些其他的考慮:她想做事業女性,但父親已經開始張羅讓她回英國相親。她於是立誌攢錢自立,給報館投稿還嫌不夠,又幾乎是命令林玉嬋,給她留一個女教師的名額,而且絕對不能拖欠薪水。
“親愛的小姐,”林玉嬋好言相勸,“你就算再做十年女教師,也攢不夠離家出走的盤纏啊。”
康普頓小姐答得十分有哲理:“那也比一文錢不攢要強!”
……好吧。外教難得,有人願意來,林玉嬋謝天謝地。
好在這外教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,從字母開始教起,有耐心就夠了。
學校規模小,不需要什麼行政人員。林玉嬋做了“總辦”,相當於總務處主任,張羅各種後勤;郜德文由於是金主,於是請她做監督,給新學校冠名。
郜德文開始有些難為情:“德文書院……不太好吧?”
畢竟不是沽名釣譽的人。而且女子閨名到處張揚,就算是郜德文這種家裡不怎麼講禮教的,也覺得很彆扭。
林玉嬋想了想,也表示同意:“對,容易產生歧義。”
雖說現在德國尚未統一,在大清境內寂寂無名。但幾年以後,上海大概會出現大批德商、德國洋行、德意誌領事館……這裡再辦個“德文書院”,教的是英文,屬於掛羊頭賣狗肉。
而且按照當時江南的傳統風氣,小學稱“蒙學”,中學稱“中齋”,大學才叫稱“書院”。雖說上海人民沒那麼嚴格,但“書院”太高調了,容易招風。
郜德文拍板:“取咱倆的名字,就叫‘玉德女塾’。”
林玉嬋慌忙推辭:“彆把我放前頭啊。”
“德玉不好聽。”
女俠態度堅決,林玉嬋隻好聽金主的話,默默暗笑。
玉德女塾……聽起來像是教女德的。
挺好,這名字規規矩矩,安全。
於是花十兩銀子,請名士寫個匾。
建校之日,到場慶賀者五六人。郜德文的五百兩預算,花出去一百有餘,大部分是教師的束脩,其餘的,林玉嬋設立專門的賬簿暫管,堅決不挪用。
玉德女塾第一屆學生共八人。除了郜德文,還有兩位年輕姨太太,都是嫁了洋人的本地女子。其中費太太的丈夫生意繁忙,為了拴住丈夫的心,決定自習英文,以利溝通;而沙太太的丈夫早已回到英國,並且帶走了他們的孩子,去英國接受教育。沙太太隻怕日後母子團聚,反而成了陌生人,於是下決心補習英文和西方文化,提前彌補和孩子的文化代溝。
開課一周後,又多了五名學生——女教士奧爾黛西小姐一直在開展她的傳教工作,幾年來,從附近農村救助了不少婦女,其中五人聰明伶俐,奧爾黛西小姐想收她們為徒,帶著一起傳教。奧爾黛西小姐隻有一個通譯,過去有什麼事都是靠通譯一點點傳達,很不方便;聽林玉嬋講起“玉德女塾”,乾脆把這五個女徒弟打包送來,學學基本的英文溝通。
奧爾黛西小姐過去對林玉嬋相助良多,林玉嬋當然一口答應。郜德文又表示書院不盈利,於是這些學生隻收了基本的筆墨雜費。
沒有課程表,一周兩三四次課,全憑口頭約定協調,因為教師和學生都很忙——兩位英國小姐社交繁忙,教學工作都得抽空進行。而郜德文每次出府,借口都是跟太太們打麻將、逛街、上香等等。
課程內容也十分隨意,有時是英文,有時是淑女行為培訓,有時是讀聖經,有時甚至是甜點烘焙……全憑學生提議,以及兩位外教自由發揮。
郜德文在這幾個學生裡身份最高,也最會拿主意,於是理所當然成了學生領袖,把其餘幾人管得服服帖帖,不用外教維持紀律。
於是在一些日間和晚間,伴著暑熱和花香,商會裡不時傳出念誦英文的女聲。
不僅友商們新鮮好奇,鄰裡街坊也莫名其妙,這是乾啥呢?
得知是英文女校,不少人搖搖頭,覺得胡鬨。
這八名女學生,小的二十歲,大的已年過四旬,都已過了讀書上學的最佳年紀,文化水平最高的不過認識百來個漢字,能讀個衙門告示,提筆能寫個欠條。出身也都不高,有的一開口就是粗俗俚語,跟“書香門第”差著十萬八千裡。
就她們,聖賢之書都沒讀過,禮義廉恥一概不知,還想學洋文,念洋書,當才女?
有人思想更齷齪:女人學洋文,一定是要去伺候洋人了。這書院絕對有問題。
不過有上次衝擊商會、反遭逮捕的前車之鑒,鄰裡也不敢多管閒事,唯恐惹禍上身。且聽說學生中有洋官太太,那更不敢大聲議論,隻有格外繞道走。
官府自然也懶得管——如果是士人辦學,讀四書五經,那還要象征性的考察一下資質,免得誤人子弟,影響國家收錄人才。但幾個女人湊一塊能學什麼?
如今民間也有一些婦女團體,聚在一起研習紡織刺繡、甚至女科醫學,這些都是無害的社會活動,隻要不出風化案件,就不會入官府的眼。
至於學習進度……林玉嬋抽空去聽了一次課,發現沒自己想的那麼悲觀。畢竟同樣是開蒙,學字母比學漢字要容易多了。鉛筆也比毛筆容易上手。而且學生們並非被家裡人按頭催逼而來,都充分具有主觀能動性。
過兩個禮拜,大部分女生就能歪歪扭扭的描出英文單詞。作業本晾在桌子上,看得商會眾人紛紛咋舌。
有人打聽到學費低廉,扭扭捏捏找到理事長林玉嬋:“犬子十一歲,攻讀詩書頗有根基,能否前來試聽幾課?”
林玉嬋為難了那麼幾秒鐘,婉拒了:“這些女學生都是半文盲,一個字母學半天。令郎基礎好,沒必要在女子書院浪費時間。”
她跟郜德文商議過,書院堅持隻收女生,避免風言風語。
即便是小男孩也算了。他們有大把其他的選擇。
她給這位友商介紹了英華書院,去跟鄭觀應做同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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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月後,當林玉嬋再臨玉德女塾,聽到幾個學生在用磕磕絆絆的英文跟康普頓小姐唱“AreyousleepingAreyousleepingBrotherJohn”的時候,感動得一塌糊塗。
這是她參與創辦的書院哎!
當初在學校裡做題做到吐,今天終於成了那個“可以隨時進教室視察”的,學生們見了她還鞠躬,可謂鹹魚翻身,有種衣錦還鄉之感。
雖然以現在的規模,也就是個家庭補習班。但是以後……
她心裡畫藍圖。以後,傳教士會在中國辦很多學校。啟迪國民的同時,也難免灌輸一些不合時宜的宗教、殖民和投降主義思想。
而她的玉德女塾,是正經的華人辦學,也許在不久的將來,可以撐起教育界的一方小小天花板,不至於讓中國的民間西學教育都壟斷在外國人手裡……
也許以後還能開設更多科目,請來其他大佬……
譬如醫科,由於男女之彆,很多婦女生病隻能去求女醫,而當今很多自命女醫之人,實際上大部分都是神婆。真正懂西醫的女子少之又少,耽誤不少人命。也許她可以請西醫專家,培養一些初級的女性醫生護士……不能讓教會壟斷這些……
這些近似YY的情節,在林玉嬋降落大清的初始,是想也不敢想的。那時候,儘管她知道這個社會千瘡百孔,隨便一腳踏進去就是坑,但卻不敢放開了思索什麼救國之策,唯恐想多了睡不著,耽誤第二天賣力氣;唯恐讓自己染上一丁點眼高手低的毛病,轉而砸了糊口的飯碗。
而如今……至少,似乎,有資格想一想了。
不會因為發一會子毫無建樹的呆,就遭受社會的毒打。
她欣然走進教室,跟康普頓小姐打招呼,又看了看大家的書寫作業。
五名信教農婦要求學經,於是康普頓小姐讓她們抄錄聖徒名字;其餘幾位姨太太想融入西方文化,於是現在正在艱難地描著英文花體字母,練習自己的簽名。
“德文好幾次沒來了。”康普頓小姐在教書的間隙,向林玉嬋抱怨,“作業也不交。我原先以為她很勤奮的。”
“許是又絆住了。”林玉嬋說,“當中國官太太很忙的,社交活動不比你們英國太太少。”
郜德文學了一點基本的英文之後,自信心急劇提升。又知道自己沒有娘家撐腰,她在此後的生活中,有意讓自己變得更強勢,倒是折服了不少欺軟怕硬的洋人,覺得馬清臣娶的這個中國太太實在是很厲害。
不知道她丈夫怎麼想……
林玉嬋才不關心呢。郜德文過得不憋屈就行了。
康普頓小姐讓學生們自習,自己開小差,端一杯茶,一邊用小銀勺攪拌糖塊,一邊湊到林玉嬋身邊悄聲問:“喂露娜,你和你的中國甜心,最近有沒有新進展?”
林玉嬋:“……”
教師福利不包括私人八卦親!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