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、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,如今幾個月沒見,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。
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,就是選老公不行!
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,她不敢得罪。
“這些投資已經換成了蒸汽機。由於是定製產品,鐵廠不能退貨。”她壓著情緒,不卑不亢地放慢語氣,“我可以保證,她的投資可以獲得正向的回報……”
馬清臣居高臨下,傲慢地看著她。
這個古靈精怪的中國姑娘簡直是個小女巫。自從新婚妻子認識了她,就不再是那個恪守傳統美德的中國婦人,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見,經常讓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權威受到挑戰。
“你今天是來付尾款的,小姐,彆以為我不知道這裡的商業運作流程。”馬清臣為大清督造洋炮局,也學了一些漢語專業詞彙,用起來頭頭是道,“你先把這些錢還給我。不然你就是冒犯上官,要治罪的!”
不等林玉嬋發話,馬車裡跳下一個怒氣衝衝的英國小姐,沒好氣地打斷了馬清臣的話。
“馬戛爾尼先生,上個月家母的生日宴會多謝您賞臉。”康普頓小姐的社交禮儀無懈可擊,即便是臭著一張臉,說出的客氣話也甜美異常,“這位中國小姐是我的朋友,我認為您今天誤會了。您的太太出於信任投資她的商鋪,您應該支持您太太的決定,支持中國女商人的創業,而不是粗暴地介入兩個女人之間的財務協定。這是對女性權益的踐踏,是不平等的……”
馬清臣禮貌性地握了握康普頓小姐的手,不為所動。
“林小姐,請你還錢。如果你堅持要霸占我家的錢財,本官隻能就請你到工部局理事衙門去訴冤了。”他那五官端正的臉上浮起冷笑,“至於康普頓小姐,看在令尊的麵子上,我不會向他透露今天見過你的事實。不然,如果康普頓先生知道你今天和中國女子同乘馬車,為了中國人不惜跟同胞紳士惡語相向,當街鼓吹女權主義那套瘋言瘋語……我想令尊會很失望的。”
同樣是英國人,馬清臣比康普頓小姐的食物鏈更高一層。他想,一個寄居租界的僑民小女孩罷了,又沒有工作,又沒有社會地位,她老爸的麵子也未必多大,輪得上她對自己這個當官的指手畫腳?
康普頓小姐氣紅了臉,“你……你威脅我……你這個不尊重人的……”
馬清臣一個眼色。他身邊的近侍上前一步,摸出腰間的□□,打算結束這個“先禮後兵”。
康普頓小姐空有鐵嘴銅牙,平日巡捕見她都脫帽,今天第一次被人亮槍——儘管那槍口指著林玉嬋——她兩腿有點頓時軟。天氣悶熱,肋骨被束腰頂得劇痛,突然喘不過氣。
“彆過來!放下槍!我們沒犯罪,叫巡捕走遠些!”林玉嬋扶著康小姐,心頭冒出萬千委屈,她強行壓下,音色發顫,“我……給你錢就是。”
兩千兩熱乎乎的銀票,馬清臣捏在手裡數數,滿意地揣進自己衣兜。
“林小姐,我理解你想要跟拙荊搞好關係的心情,畢竟她是有封號的官夫人。”兩叢蘿卜似的胡須顫了顫,露出一個自以為寬厚的笑容,“但不必通過金錢的方式。你可以教她打打麻將、抽抽鴉片煙,或者聽聽中國戲劇……我都不會乾涉的。歡迎日後來寒舍做客。”
馬清臣朝兩位小姐脫帽致意,登上馬車。隨從侍衛小跑跟在後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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巡捕也揚長而去。老趙和常保羅慌張跑來。常保羅的長衫被扯得亂七八糟。老趙手裡攥著一把銀元,愣是沒賄賂出去,被巡捕推了好幾下。
“林姑娘,那個洋官是誰?他為什麼要搶咱們的錢?到底怎麼回事?”
“噓,讓她緩緩。”
林玉嬋慢慢坐在馬路邊,撐住額頭。
一切好像電影的快進鏡頭,讓她來不及反應。巡捕的槍口在她眼前留著殘影。空蕩蕩的挎包張著口,丟在她腳下,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。
一個官,一個洋人官,他要攫取她的任何東西,哪怕是要她命,她哪有反抗的餘地?
兩千兩白銀!
她無意識地扯著挎包的提梁扣。蒸汽機的定金已經交了,由於是定製產品,鐵廠概不退貨。這兩千兩銀子拿不出來,鐵廠反手告她一個賴賬,她下半輩子彆想安生。
當然,追根究底,怪她太過貪心,輕信彆人,以為郜德文多可靠,誰知到頭來,也是被男人拿捏在手心的夫管嚴。
——“你和她總共認識多久?見過幾次麵?加起來有幾個鐘頭?”
蘇敏官這烏鴉嘴!咒什麼來什麼!
可是就連他大概也想不到,她已經真金白銀拿到的錢,居然會被人光天化日搶回去!
憑什麼!
熱烘烘的風貼地而來,把冷汗推下她的睫毛,蟄她的眼,讓她視野模糊。
從安慶千裡迢迢送來的圖紙,劃時代的蒸汽機近在眼前。她想做那“第一個”,怎麼這麼難!
如果沒有郜德文的注資,她原本沒那麼大的野心引進蒸汽機。現在蒸汽機造好了,經費卻從她手裡飛了,讓她怎麼跟股東交代!
哢的一聲,提梁扣將她的手指夾出一道紅痕。林玉嬋猛然縮手。
模糊的聲浪響在耳邊。
“……林姑娘?”
老趙關心地看著她。
“林姑娘,兩千兩銀子而已,死不了人。”他安慰,“自己湊,找人借,先交上鐵廠的尾款再說……”
林玉嬋慢慢點頭,用力按著酸楚的眼眶。
“好。我有點亂……你說得對,咱們得籌錢。”
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。若在平時,大家手頭寬裕,眾人拾柴火焰高,兩千兩不是大問題。就算不想求人,也很容易就能找到錢莊高息借貸。
但現在年景不好,人人手頭緊湊。鐵廠的科爾先生明確表示,必須立刻要現款,他的員工還等著吃飯呢。
他憑什麼!
銀子要不回來,隻能且顧眼下。林玉嬋飛速思忖,博雅的賬麵現銀大約能擠出五百;其餘一千五,股東們肯定是不肯繼續投資的;員工們雖然攢了點辛苦錢,但離兩千兩巨款還有不小差距;蘇敏官……就算拚著讓他笑話奚落,他大概也拿不出這麼多現款。就算他有,也未必肯借給她填這個他原本就不看好的坑。
也許,可以在商會裡籌措一下……但大家手頭都緊,怕是要許諾極高的利息,才能拿到錢……
常保羅小心提議:“要不要通知……”
“先不要!”林玉嬋一瞬間有點慌亂,立刻說,“先彆告訴敏官。他也幫不上忙。”
她跟員工們處得如朋友,大夥也多少知道她跟蘇敏官關係不一般,早就超越了同鄉和友商的情誼。
至少蘇敏官每次拜訪博雅的時候,舉止很規矩得體,給眾人印象不錯。他也對博雅的生意頗有照顧。因此常保羅想到向他求助,也是理所應當。
但林玉嬋心中不甘:蘇敏官原本就不看好她引進蒸汽機的計劃,覺得風險太大;眼下果然讓他說中,他幫她收拾爛攤子也好,袖手旁觀冷嘲熱諷也好,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結果。
但……她轉念一想,就算瞞著他,能瞞多久呢?
自己絆了這麼大一跤,還藏著掖著不告訴他,有什麼意義呢?
林玉嬋歎口氣,輕聲改口:“如果他問起來,不妨實說。但不必管他借錢求助。義興現在也很艱難。”
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遝遝而來。一頂小轎傾斜,裡麵鑽出一個高挑的貴夫人。
“林姑娘!康先生,”郜德文火急火燎地衝過來,“他走了?他……”
郜德文一低頭,看到林玉嬋空空的挎包,全都明了。
她火冒三丈,腰間抽出一把小刀,吼道:“去哪了?”
巡捕聞聲而來,幾個男男女女拚死拚活把郜德文攔住。
“夫人,你不要名聲了?你不要命了?”老趙壓低聲音,苦口婆心勸,“你是打算謀殺親夫還是怎麼?你鬨起來那錢也不會回來呀!”
圍觀的路人嬉笑指點,圍觀這一出莫名其妙的鬨劇,評論幾個女子的姿色。
郜德文冷靜下來,看著林玉嬋通紅的眼圈,有點繃不住。
“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我……”
郜德文羞慚無地,小聲解釋:“清臣想用錢來打點官場,問我要了好幾次嫁妝,我沒給;今日他將我支開,我回家以後,錢箱就空了……我沒想到他連我給你的投資也要了回來……我、我這就去追討……”
林玉嬋已經發不出脾氣了,靜靜地看著郜德文,不說話。
高挑健壯的一個女郎,此時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女孩,驀地一隻手捂住眼,指縫裡露出漸紅的眼圈。
“我、我可以先變賣一些首飾給你……”
林玉嬋疲憊地說:“是我沒料到這風險。你回去吧,保護好剩下的錢,都貼身放好,彆落得身無分文。我……我會想辦法籌錢。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