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普頓小姐撫著胸口,慢慢緩過來,拚命搖折扇,仿佛跟那扇子有仇。
“見鬼,這個毫無廉恥的家夥,”她秀眉倒豎,“做個中國的官就了不起?搶他妻子的嫁妝很光彩?真是給英國男人丟臉!——德文,你也真是的,拿出你的勇氣來!拿出你的自尊,怎麼能任他剝削……”
郜德文低著頭,淚水在眼瞼上滾。
林玉嬋輕聲道:“好啦。”
從情感上講,林玉嬋對郜德文不免也有怨氣。但她知道,“女人沒管住自己的錢”,這並不是主要矛盾。
林玉嬋沉默。租界裡的所有英國籍男性,加起來不過幾百個。
馬清臣可是正兒八經的大清官身,在英國也是根正苗紅的世家子弟,人脈輻射四麵八方。而租界裡的居民大多是老練的投機冒險家。哪怕是最古道熱腸的紳士,她能如何遊說,才能讓他冒著得罪馬清臣、得罪大清官場的風險,去幫助一個無親無故的中國女子?
屋內悶熱,她推開窗戶,深深呼吸一口花園裡那帶著濕氣的草木味。
“林小姐,請你還錢。如果你堅持要霸占我家的錢財,本官隻能就請你到工部局理事衙門去訴冤了。”他那五官端正的臉上浮起冷笑,“至於康普頓小姐,看在令尊的麵子上,我不會向他透露今天見過你的事實。不然,如果康普頓先生知道你今天和中國女子同乘馬車,為了中國人不惜跟同胞紳士惡語相向,當街鼓吹女權主義那套瘋言瘋語……我想令尊會很失望的。”
同樣是英國人,馬清臣比康普頓小姐的食物鏈更高一層。他想,一個寄居租界的僑民小女孩罷了,又沒有工作,又沒有社會地位,她老爸的麵子也未必多大,輪得上她對自己這個當官的指手畫腳?
她不想多耽,跟郜德文和康小姐告彆。
中英兩國手拉手。林玉嬋有點意外,問:“那你們的女王也……”
“女王當然受到一切法律豁免。”康普頓小姐不假思索地說,“她想離婚就能離婚。不過顯然,她和丈夫琴瑟和鳴,並且認為她所有的臣民都應該過著同樣理想的婚姻生活。”
林玉嬋想,起碼大清還有“七出”呢,比英國好點。
跟赫德一樣,馬清臣眼下是英國身,大清心,做著大清的官,身後有列強和朝廷的雙重背景。他腆著並沒有多少贅肉的肚子,筆直站定,好像一隻趾高氣揚的錦雞。
林玉嬋定了定神,恭謹而堅定地說:“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妝投資博雅公司,這些錢眼下已經購買了蒸汽機……”
“作為她的丈夫,我對她魯莽的理財計劃很不讚同,我有權替她收回投資。我會讓她來致歉的。”馬清臣冷冷道,“我還有公事,不要浪費我的時間。”
仿佛耳邊轟隆一聲,林玉嬋一瞬間火燒腦門,整個人被憤怒淹沒了。
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、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,如今幾個月沒見,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。
聽了林玉嬋的翻譯,郜德文立刻搖頭。
和離什麼的,裡寫寫而已。這年頭隻有丈夫休妻賣妻,沒聽說過女方提出離婚成功的。就算真有悍婦鬨出個休書,女方多半社會性死亡,沒人再會接納她。
況且郜德文作為“招安反賊”,身份特殊,若是沒有這個洋官丈夫罩著,怕是每天都要擔心被清算。
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,就是選老公不行!
“可以。”康普頓小姐的卷發擋視線,她乾脆從筆筒裡抽支毛筆挽起頭發,嘩啦啦翻書,“但……隻能是男性……英國籍的男性。必須是體麵的紳士。他可以不露麵,甚至人在英國也無所謂,但必須有男性站出來替她訴訟。”
郜德文寫了幾個字母,無心學習,跑到後排開小差,悄悄跟林玉嬋確認:“所以,我可以跟我的丈夫打官司,要回那筆錢,而他卻不能休了我?”
林玉嬋定了定神,恭謹而堅定地說:“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妝投資博雅公司,這些錢眼下已經購買了蒸汽機……”
“作為她的丈夫,我對她魯莽的理財計劃很不讚同,我有權替她收回投資。我會讓她來致歉的。”馬清臣冷冷道,“我還有公事,不要浪費我的時間。”
仿佛耳邊轟隆一聲,林玉嬋一瞬間火燒腦門,整個人被憤怒淹沒了。
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、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,如今幾個月沒見,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。
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,就是選老公不行!
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,她不敢得罪。
倒不是她多貪慕婚姻。在當前社會環境下,“休妻”對女方的殺傷力驚人。郜德文成婚時,是太平天國“納王府”的郡主,有浩浩蕩蕩的娘家勢力撐腰,萬一婚姻不諧,至少有個退路;現在她孤家寡人一個,承受不起眾叛親離的後果。
馬清臣需要她的身份和地位助力自己升官,肯定也不會輕易放她。鬨起來,吃虧的隻能是女方。
“……搶了兩千兩銀子。”
紅姑噤聲。
連帶著幾個跑街新員工,臉上一個個青裡透白,尋思自己是不是該找下家。
老趙已經鋪開筆墨,從關係最近的友商開始,構思借款信。
中英兩國手拉手。林玉嬋有點意外,問:“那你們的女王也……”
“女王當然受到一切法律豁免。”康普頓小姐不假思索地說,“她想離婚就能離婚。不過顯然,她和丈夫琴瑟和鳴,並且認為她所有的臣民都應該過著同樣理想的婚姻生活。”
由於英國國民在大清統一擁有領事裁判權,這個“大英按察使司衙門”完全按照英國法律運行,裡麵的法官天天戴假發,華人不得入內。
林玉嬋:“那這位紳士的代理人,未必一定要英國籍,對不對?我聽說有洋行老板應訴時人在海外,於是讓自己的中國買辦代勞……”
康普頓小姐點頭。
“這個代理關係,確實不受國籍限製。因為訴訟的法律主體依然是德文,或者那位替她出麵的紳士……相當於雇傭一位外籍律師……”
可是她隨後更加疑惑。
“可是露娜,你思考這些有什麼用?我不覺得德文會認識任何一位除了她丈夫之外的英國紳士……更彆說人在英國!難道你有相關的人脈——不不,你要是那麼厲害,馬戛爾尼先生也不敢從你手裡搶錢。”
林玉嬋:“……”
康普頓小姐奪過她手裡的折扇,快速給自己扇風,托得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,被林玉嬋這個大膽的設想逗引得心馳神往。
“E.C.班內特!”她格格嬌笑,”我相信很多人會對這位老辣而犀利的記者懷有好感。嗯……不過K.伍德善良淳厚,下筆謹慎,名聲應該也不錯……”
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,她不敢得罪。
“這些投資已經換成了蒸汽機。由於是定製產品,鐵廠不能退貨。”她壓著情緒,不卑不亢地放慢語氣,“我可以保證,她的投資可以獲得正向的回報……”
馬清臣居高臨下,傲慢地看著她。
這個古靈精怪的中國姑娘簡直是個小女巫。自從新婚妻子認識了她,就不再是那個恪守傳統美德的中國婦人,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見,經常讓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權威受到挑戰。
“你今天是來付尾款的,小姐,彆以為我不知道這裡的商業運作流程。”馬清臣為大清督造洋炮局,也學了一些漢語專業詞彙,用起來頭頭是道,“你先把這些錢還給我。不然你就是冒犯上官,要治罪的!”
不等林玉嬋發話,馬車裡跳下一個怒氣衝衝的英國小姐,沒好氣地打斷了馬清臣的話。
“巴特勒太太的丈夫曾被他的洋行無端解雇,他不同意離職,最後官司打回英國,花了三個月,”康普頓小姐從她有限的淑女生涯裡搜刮素材,“星期三我會去拜訪她,套問一些細節。不過我猜,僅僅一個嫁妝糾紛應該不至於鬨到女王陛下麵前。而且終審法院花銷巨大……”
林玉嬋警惕起來:“在英國打官司要花多少錢?”
林玉嬋立刻道:“如果有其他人願意替她訴訟,而德文簽字表示許可——這有效嗎?”
林玉嬋埋首書堆,頭也不抬,答:“大清沒有國籍法。按照公序良俗和英國法律,都是妻隨夫籍。她在結婚的同時就自動加入英籍,不用特意辦手續……不過倒是提醒我,得讓她儘快辦一份身份文件。”
林玉嬋不能昧著良心,鼓動郜德文去雞蛋碰石頭。
“動用法律武器拿回嫁妝”,是現階段郜德文能做的、最有利於自己的事。也是林玉嬋想要拿回自己的投資,最快捷的方法。
回到博雅公司,紅姑剛從郊外回來,大姐大似的地跟新員工訓話,說今年棉花長得好,等到收獲季,讓大家體驗一下掙錢的爽快。
眼看林玉嬋黑著臉走進,氣場明顯不對。紅姑忙住口。
“妹仔,怎麼了,被搶了?快快快坐下喝口水,可曾傷著?”
林玉嬋搖搖頭,簡單說:“被洋人欺負了。”
紅姑一驚,看著林玉嬋衣衫完整,鬆口氣,笑道:“洋人哪天不欺負人,你不是還勸過我們,就當聽狗吠……”
郜德文不諳英文,已經表態,請林玉嬋和康普頓小姐全權處理訴訟的事。需要的材料她飛速找齊,她府裡的馬車、轎子、婢仆,需要的時候也都無私地借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