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到見官時,我該出麵出麵,絕對不會扭捏。你們放心!”
可是……不管是大清還是大英,法律都不允許她出麵。
林玉嬋胡亂翻著容閎的藏書。有些書裡密密麻麻,寫著褪色的陳年筆記。
郜德文寫了幾個字母,無心學習,跑到後排開小差,悄悄跟林玉嬋確認:“所以,我可以跟我的丈夫打官司,要回那筆錢,而他卻不能休了我?”
倒不是她多貪慕婚姻。在當前社會環境下,“休妻”對女方的殺傷力驚人。郜德文成婚時,是太平天國“納王府”的郡主,有浩浩蕩蕩的娘家勢力撐腰,萬一婚姻不諧,至少有個退路;現在她孤家寡人一個,承受不起眾叛親離的後果。
馬清臣需要她的身份和地位助力自己升官,肯定也不會輕易放她。鬨起來,吃虧的隻能是女方。
林玉嬋不能昧著良心,鼓動郜德文去雞蛋碰石頭。
“動用法律武器拿回嫁妝”,是現階段郜德文能做的、最有利於自己的事。也是林玉嬋想要拿回自己的投資,最快捷的方法。
回到博雅公司,紅姑剛從郊外回來,大姐大似的地跟新員工訓話,說今年棉花長得好,等到收獲季,讓大家體驗一下掙錢的爽快。
容閎當年在香港攻讀法律,是抱著為大清國改革法治的宏偉設想。那時候,他的誌向很青蔥,覺得“依法治國”能解決所有問題,並且認真考慮了許多英美法係在中國社會裡的入鄉隨俗問題。
林玉嬋想,起碼大清還有“七出”呢,比英國好點。
“我有要緊事跟你說。”康普頓小姐環顧四周,“咦,那個綠沙發呢?”
她敷衍地跟眾人打招呼,然後不見外地拉個凳子坐下,從挎包裡掏出一本厚厚的棕色羊皮英文書。
然後隨著兩位經理回到鐵廠,見到科爾先生,好話說儘,一唱一和,爭取到一個月的延期,條件是按市價多付兩分尾款利息。
畢竟大清還沒亡,“女性享有私產”才是稀罕事。就如當初毛順娘給自己偷偷攢錢,被發現了照樣歸公,林玉嬋也無能為力——並不是她們多軟弱,而是整個社會風氣都在和她們作對。
郜德文算是性格強硬的。然而丈夫拿走她的嫁妝,依然沒有任何阻力。她的貼身丫環甚至主動給出錢箱鑰匙。郜德文發現之後火冒三丈,家中所有下人一齊跪下勸,哭天抹淚滿園風雨,甚至有人威脅要撞柱子,非要她說出“沒關係,應該的”,大家才肯挪膝蓋。
她就算拿刀追過去又怎樣?馬清臣要是狠下心,可以直接把她送瘋人院。
康普頓小姐氣消了些,忽然小聲說:“按中國法律,你們能離婚嗎?”再者,離婚又怎樣,逞一時之氣,錢更拿不回來。
林玉嬋突然意識到什麼:“不對!按照現行法律,英國人娶中國人的涉外婚姻,應該不歸大清律管轄吧?康普頓小姐,他們應該遵守英國法律,對不對?貴國法律中有沒有……”
康普頓小姐無奈地搖頭。
“據我所知,丈夫可以因妻子不忠而提出離婚……反過來可不行。見鬼,在某些方麵英國和大清一樣落後。”
“從我父親的書房裡偷的。”康普頓小姐招呼她,“快,過來看。”
林玉嬋淡淡道:“我還很忙。如果你……”
林玉嬋點點頭:“如果你肯跟你丈夫撕破臉……”
“是他先跟我撕破臉的。”郜德文沉下臉,濃眉大眼的五官一齊陰沉下來,“是他先搶了我的錢。這幾日他天天往回家帶禮物,做小伏低跟我道歉,就是不肯還一兩銀子。我再不信他的話了。”
“你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
“一言為定。不許反悔。”
郜德文苦笑。她已經辜負了一次林姑娘的信任,眼下林玉嬋對她存疑,也怪不得。
她習慣性地張口發誓:“以天父天兄……”
話說一半,看到林玉嬋那有些好笑的眼神,才想起來,天父天兄早被剿了。
郜德文一拍桌子,“我現在已經搬去彆院另住,你們隨時過來。需要我如何配合?隻要不是殺人放火,我都可以做。”
林玉嬋忙道:“彆說那麼悲壯。我想想……”
林玉嬋無奈,幫她遞鋼筆,“又不做記者了?林玉嬋定了定神,恭謹而堅定地說:“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妝投資博雅公司,這些錢眼下已經購買了蒸汽機……”
“作為她的丈夫,我對她魯莽的理財計劃很不讚同,我有權替她收回投資。我會讓她來致歉的。”馬清臣冷冷道,“我還有公事,不要浪費我的時間。”
仿佛耳邊轟隆一聲,林玉嬋一瞬間火燒腦門,整個人被憤怒淹沒了。
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、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,如今幾個月沒見,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。
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,就是選老公不行!
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,她不敢得罪。
“這些投資已經換成了蒸汽機。由於是定製產品,鐵廠不能退貨。”她壓著情緒,不卑不亢地放慢語氣,“我可以保證,她的投資可以獲得正向的回報……”
隻能靠自力更生。好在康普頓小姐閨蜜繁多,稍微旁敲側擊,就探聽出無數八卦,從中一點點分析出有用的信息。
林玉嬋找鑰匙,打開小洋樓二樓的客房。容閎早年曾在香港研習法律,雖然未果,但也有不少關於英美法係的藏書和筆記。林玉嬋尋思,自己緊急借用一下,容閎應該不會怪罪。
康普頓小姐驚喜地尖叫一聲,好像魚兒看到大海,撲進去埋首書海,半天不出來。
這麼臨時抱佛腳地補了一整天的課,兩個外行總算弄清楚,在租界該怎麼打官司。
首先,上海租界裡存在兩種司法體係:工部局法庭——也就是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——是審中國人的,或者在華人與洋人鬨矛盾的時候,負責拉偏架。
她回憶著從康普頓先生的法律谘詢書中看到的細節,一樣樣列:“嗯,我需要你的身份證明、家族資料、婚帖細節、嫁妝過戶的任何人證物證,家庭資財證明……有些可能需要你在府裡仔細找找,避著人,尤其彆讓你老公發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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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訴訟”兩個字說起來簡單,然而其中的學問足夠填滿一個黑洞。“律師”在西方社會是一個安逸而體麵的職業,他們畢生研讀一兩樣法條,然後就能吃一輩子。
然而這門學問,眼下並不對女性開放。
康普頓小姐識文斷字,能讀懂一些基本的法律文件,不代表她就會打官司。
“也許我能成為全世界第一個女律師。”康普頓小姐雄心勃勃地策劃,“自學成才,一戰成名,戰勝那些科班出身的律師老爺……”
林玉嬋忍不住想,要是能有互聯網……不,哪怕有電報電話,讓她能請教一下這位身在美國的法律專家就好了……
沒有外援。隻能是兩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,自己想偷偷辦法。
忽然,風吹紫藤木葉,嘩啦啦的聲響伴隨蟲鳴,突然清明之極地衝入林玉嬋的耳膜,在她的腦海裡彙成一道轉瞬即逝的光。
“康普頓小姐,”林玉嬋快速問,“如果……隻是如果,德文能找到一位身在英國的紳士,代替她進行起訴。那位紳士無暇分`身來華,他是不是也可以指派一個次級代理人,來替他出庭、作證、完成訴訟的流程?”
跟赫德一樣,馬清臣眼下是英國身,大清心,做著大清的官,身後有列強和朝廷的雙重背景。他腆著並沒有多少贅肉的肚子,筆直站定,好像一隻趾高氣揚的錦雞。
林玉嬋定了定神,恭謹而堅定地說:“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妝投資博雅公司,這些錢眼下已經購買了蒸汽機……”
“作為她的丈夫,我對她魯莽的理財計劃很不讚同,我有權替她收回投資。我會讓她來致歉的。”馬清臣冷冷道,“我還有公事,不要浪費我的時間。”
仿佛耳邊轟隆一聲,林玉嬋一瞬間火燒腦門,整個人被憤怒淹沒了。
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、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,如今幾個月沒見,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。
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,就是選老公不行!
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,她不敢得罪。
“這些投資已經換成了蒸汽機。由於是定製產品,鐵廠不能退貨。”她壓著情緒,不卑不亢地放慢語氣,“我可以保證,她的投資可以獲得正向的回報……”
康普頓小姐放下鋼筆,用心思索了好一陣。
“應該可以。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