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民間也有一些婦女團體,聚在一起研習紡織刺繡、甚至女科醫學,這些都是無害的社會活動,隻要不出風化案件,就不會入官府的眼。
至於學習進度……林玉嬋抽空去聽了一次課,發現沒自己想的那麼悲觀。畢竟同樣是開蒙,學字母比學漢字要容易多了。鉛筆也比毛筆容易上手。而且學生們並非被家裡人按頭催逼而來,都充分具有主觀能動性。
過兩個禮拜,大部分女生就能歪歪扭扭的描出英文單詞。作業本晾在桌子上,看得商會眾人紛紛咋舌。
林玉嬋為難了那麼幾秒鐘,婉拒了:“這些女學生都是半文盲,一個字母學半天。令郎基礎好,沒必要在女子書院浪費時間。”
她給這位友商介紹了英華書院,去跟鄭觀應做同學。
眾僑民一哄而入,各自給自己找好位置,分辨席間的名牌。
“**官洪卑爵士……書記員……馬戛爾尼先生和他的律師……
馬清臣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,胡須梳得光可鑒人,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進入法庭。馬太太——郜德文走在他身邊。
馬清臣伸出胳膊想讓她挽,都被她視若無睹。
走路的時候,馬清臣還在低聲說話。
“親愛的,非要鬨到這樣嗎?——雖然我之前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但……看看,這麼多人都將目睹你的漂亮麵孔,太給我丟麵子了!你們中國人的習俗,女人不是不能輕易被人看到容貌嗎?來,聽我的話甜心,咱們現在撤訴——彆以為我不知道,那個班內特肯定是你指使的,你暗地裡策劃了多少東西我不管——回家吧!我依舊愛你。等我升了官,賺了更多的錢,我保證把你那幾千兩銀子還回你的手裡,還加上利息……現在我真的拿不出那麼多……”
他的漢語水平本來就有限,這些話郜德文隻聽懂兩三成。她也懶得費心破譯。她看著那張英俊的、口若懸河的洋人麵孔,忽然覺得有些陌生。
她想起當初成婚時,那心頭撞小鹿一般的忐忑。洋人新郎倌出身高貴,穿著中式禮服,顯得無比瀟灑,看得她怦然心動。他還會說甜言蜜語,那些寫在最私密的話本裡都嫌肉麻的柔情小意兒,他一樣樣手到擒來,把郜德文一個初嘗愛情的大閨女迷得暈頭轉向。
E.C.班內特既然是資深自由記者,真金白銀地收過報館的稿費。通過他發表的文字來看,是個如假包換的英國人。這就夠了。
他的文章小有名氣,今日的訴訟之舉有頗有中世紀的騎士之風。不少人旁聽就是衝著他來的。
“班內特先生昨天剛剛來信,說他感染傷寒,眼下正在香港休養。”書記員儘忠職守地回答,揚起手裡一封信,“他沒有雇傭律師,而是指派一位中國行商做他的訴訟代理,林——”
書記員有點舌頭打結,不知該怎麼發後頭兩個音,乾脆略過。反正中國人的姓名不重要。
“……根據以上條款,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。所以今日,由這位林……林……”
書記員張著眼,在人群中搜尋中國麵孔。
以維克多的漢語水準,這三個字已是極限。好在言簡意賅,小廝打個激靈,慌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躬身。
所以不如示弱。激起大眾的同情心。法律什麼的放在最後說。
郜德文也很配合。她有意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襖裙,收斂了憤怒之情,低著頭,偶爾假裝抹眼淚,把自己拗成一個善良哀怨、天天受欺侮的小媳婦。
給官太太郜德文的專屬定製英文學校,此時已經初見雛形。
場地桌椅、黑板粉筆都是現成的;教材是撿了上海廣方言館的漏——當初的英文教材大部分是容閎編的,林玉嬋跟海關又有頗深淵源,所以稍微一活動,就買到了好幾本,都是當初印刷裝訂有瑕疵的次品,一直丟在庫房裡沒人管。
華夷通婚極其罕見,但賓客們都很給麵子,讚她“不畏世俗”,“敢為天下先”。更有甚者,把她比作王昭君,說她用婚姻帶給兩國友好與和平。
郜德文在緊張的同時,也生出了滿心的飄飄然,覺得自己選定了一條不尋常的路,即使嫁了人,也不會淪為一個平庸的女人。
現在看來,當時那所謂的“愛情”,原是建立在這些虛幻的榮譽感之上。當一切光環剝除,當她認識到男人的好皮囊下那些醜陋的缺陷,隻覺得過去的自己,連同那些以為她覓得好歸宿的親戚朋友,都傻得夠徹底。
馬清臣還在絮絮叨叨,郜德文突覺厭煩,冷冷打斷:“就算你現在還錢也晚了。這些話留著對法官說吧。我累了由於郜德文不能獨立出庭,於是法庭在旁聽席儘頭單獨給她隔開一個舒適的座位,還準備了茶水和紙扇,表示對官太太的尊敬。
馬清臣低聲怒道:“好!那我們就一起丟臉吧!我不會讓我的律師留情麵的!”
他轉向身邊的泰勒律師,低聲吩咐:“就按原計劃辦。”
這個幼稚的E.C.班內特,以為護花使者那麼好當麼?
萊克小姐幼年來華,跟姆媽學了一些簡單吳語,剛好夠和學生溝通。
康普頓小姐還有一些其他的考慮:她想做事業女性,但父親已經開始張羅讓她回英國相親。她於是立誌攢錢自立,給報館投稿還嫌不夠,又幾乎是命令林玉嬋,給她留一個女教師的名額,而且絕對不能拖欠薪水。
“親愛的小姐,”林玉嬋好言相勸,“你就算再做十年女教師,也攢不夠離家出走的盤纏啊。”
眾人也交頭接耳:“那位護花使者班內特先生呢?為什麼沒有他的席位?”
雖然E.C.班內特先生並未真人露麵,但沒人懷疑他的真實性。這年頭沒有發達的通信,也沒有聯網戶籍,長途旅行而來的英國僑民,有些護照上的名字都寫錯,到了租界也不用驗明正身,隨便登個記就能成為合法居民。
並沒有電影裡那種全場肅靜的氛圍。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,螺螄殼裡做道場,儘管該有的席位都有,證人陪審團坐了好幾排,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認識,見麵就寒暄。這法庭一點也不嚴肅,仿佛隻是開了個班會。
此前法庭已經進行過簡單的聽證環節。原被告雙方都已經報備了一些材料——關於郜德文的家庭狀況、婚禮細節,有些由郜德文提供,有些由商會快船開赴蘇州,詢問了幾個幸存的婚禮參與者,寫成證詞帶了回來。由於蘇州城剛剛經曆戰亂,很多人證物證都難以提取,林玉嬋也代表“班內特先生”向法院申請了豁免。
口供和物證無懈可擊。馬太太的巨額嫁妝,確實是由她那曾經豪富的家族一手為她準備的。跟馬清臣沒一毛錢關係。
“隻可惜,馬戛爾尼太太的父親、叔父、還有兩位兄弟——他們都是中國本土的基督徒——已經為了他們的崇高理想,選擇了流血與犧牲。他們今天雖然不能陪伴她出庭,但我相信,即使遠在天堂,他們也會溫柔地企盼她過上自由富足的生活。”
因為宗教的原因,不少遠離政治的洋人都對太平天國懷有同情敬重之意。林玉嬋在陳述的結尾有意煽情,果然,幾個上了年紀的洋人太太眼圈紅了,用手帕拭淚,大約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。
畢竟不是沽名釣譽的人。而且女子閨名到處張揚,就算是郜德文這種家裡不怎麼講禮教的,也覺得很彆扭。
林玉嬋想了想,也表示同意:“對,容易產生歧義。”
雖說現在德國尚未統一,在大清境內寂寂無名。但幾年以後,上海大概會出現大批德商、德國洋行、德意誌領事館……這裡再辦個“德文書院”,教的是英文,屬於掛羊頭賣狗肉。
於是花十兩銀子,請名士寫個匾。
建校之日,到場慶賀者五六人。郜德文的五百兩預算,花出去一百有餘,大部分是教師的束脩,其餘的,林玉嬋設立專門的賬簿暫管,堅決不挪用。
玉德女塾第一屆學生共八人。除了郜德文,還有兩位年輕姨太太,都是嫁了洋人的本地女子。其中費太太的丈夫生意繁忙,為了拴住丈夫的心,決定自習英文,以利溝通;而沙太太的丈夫早已回到英國,並且帶走了他們的孩子,去英國接受教育。沙太太隻怕日後母子團聚,反而成了陌生人,於是下決心補習英文和西方文化,提前彌補和孩子的文化代溝。
開課一周後,又多了五名學生——女教士奧爾黛西小姐一直在開展她的傳教工作,幾年來,從附近農村救助了不少婦女,其中五人聰明伶俐,奧爾黛西小姐想收她們為徒,帶著一起傳教。奧爾黛西小姐隻有一個通譯,過去有什麼事都是靠通譯一點點傳達,很不方便;聽林玉嬋講起“玉德女塾”,乾脆把這五個女徒弟打包送來,學學基本的英文溝通。
奧爾黛西小姐過去對林玉嬋相助良多,林玉嬋當然一口答應。郜德文又表示書院不盈利,於是這些學生隻收了基本的筆墨雜費。
沒有課程表,一周兩三四次課,全憑口頭約定協調,因為教師和學生都很忙——兩位英國小姐社交繁忙,教學工作都得抽空進行。而郜德文每次出府,借口都是跟太太們打麻將、逛街、上香等等。
課程內容也十分隨意,有時是英文,有時是淑女行為培訓,有時是讀聖經,有時甚至是甜點烘焙……全憑學生提議,以及兩位外教自由發揮。
郜德文在這幾個學生裡身份最高,也最會拿主意,於是理所當然成了學生領袖,把其餘幾人管得服服帖帖,不用外教維持紀律。
通過某些不起眼的操作,“大清國女子可以作為代理人進入英國法庭”,居然成為了很明顯,但是無人意識到、也從未補上的的漏洞。
說的都是老生常談。一些上了年紀的旁聽者讚許地點頭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