寬敞的領事館門廳內擠滿了人,熱氣蒸騰,顯得無比逼仄。
至於教員,林玉嬋梳理人脈,最終請到兩位:康普頓小姐和她的閨蜜萊克小姐。她兩位的父親,一個是報館主筆,一個是洋行雇員,偏偏都湊了炒地皮的熱鬨,虧了大筆的錢。雖不至於家破人亡,但兩位小姐的吃穿用度已經大幅縮減。兩人商議之下,決定結伴出來賺點外快。
至此,原告陳述告一段落,林玉嬋終於可以坐下。
聽不懂林姑娘長篇大論說的什麼。郜德文隻想:我要學習多久的洋文,才能開口說出她那樣的話?
林玉嬋也有點舌頭打結。好在是“開卷考試”,,手頭有現成稿子,腦細胞還都幸存。
發現沒人給她倒。
馬清臣抱著胳膊坐在被告席上,一臉凝重,不時和泰勒律師咬耳朵。
泰勒律師是他高薪聘請的洋行法律顧問。他五官犀利,西裝剪裁犀利,胸口彆著的鋼筆都比普通鋼筆犀利。他法律話術熟稔,在大英各殖民地打過幾百場官司。
他們已經準備充足,等那個班內特出場,直接盤問班內特先生是否對馬戛爾尼太太有非分之想。殺人誅心,把這班內特批倒搞臭,看陪審團向著誰!
一個月後,當林玉嬋再臨玉德女塾,聽到幾個學生在用磕磕絆絆的英文跟康普頓小姐唱“AreyousleepingAreyousleepingBrotherJohn”的時候,感動得一塌糊塗。
這是她參與創辦的書院哎!
當初在學校裡做題做到吐,今天終於成了那個“可以隨時進教室視察”的,學生們見了她還鞠躬,可謂鹹魚翻身,有種衣錦還鄉之感。
雖然以現在的規模,也就是個家庭補習班。但是以後……
她心裡畫藍圖。以後,傳教士會在中國辦很多學校。啟迪國民的同時,也難免灌輸一些不合時宜的宗教、殖民和投降主義思想。
林玉嬋大大方方朝那小廝招手:“給我也來杯茶。謝謝。”
小廝假裝沒聽見。林玉嬋提高聲音,又說一遍。小廝撇嘴,還是沒動。
後排有人看不下去,叫道:“給她倒!”
英國的法庭跟中國衙門差不多,開庭繁文縟節一大堆。先是遙祝女王聖體躬安,然後介紹在座各位,介紹原告被告,介紹今日的庭審流程……就花了半個小時。
林玉嬋聽從擺布,宣誓的時候也跟著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,心中隻是反複排演著待會的說辭。
英美法係是判例法,判決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積累,而非依賴明文法典。關於嫁妝的法條修訂隻能算作參考依據,並不能一錘定音地左右判決結果。
這條嫁妝法案,隻是給了原告一方進行訴訟的資格,讓她們不至於連狀子都遞不上去。
真正左右判決結果的是陪審團,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來爭取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。
窗外的炮艦靜靜泊著,街道上依稀還能聽到人聲,有人趴在柵欄門前,向領事館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。
“下跪了嗎?打板子了嗎?……洋官會休妻吧?……”
林玉嬋從帖袋裡拿出一疊紙張,開始陳述。
她隻是班內特先生的喉舌。這些信紙,都是“班內特先生”從香港寄來的現成陳述,她隻要照本宣科就行了。
報館主筆康普頓先生也驗過筆跡,證實信件作者是班內特先生無疑——康普頓小姐為了投稿不被懷疑,早就悄悄練了好幾種不同字體。
“……這位可憐的馬戛爾尼太太,家人遭遇不幸,而父親給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遺產——五千兩銀子現銀嫁妝——是她唯一可以緬懷家人的途徑。E.C.班內特先生認為,丈夫對妻子應當嗬護愛護,剝奪她對這份嫁妝的所有權,是十分粗魯無情的舉動……更何況,議會已經通過了法律……”
也許以後還能開設更多科目,請來其他大佬……
譬如醫科,由於男女之彆,很多婦女生病隻能去求女醫,而當今很多自命女醫之人,實際上大部分都是神婆。真正懂西醫的女子少之又少,耽誤不少人命。也許她可以請西醫專家,培養一些初級的女性醫生護士……不能讓教會壟斷這些……
導致他原本的盤問策略完全作廢。泰勒先生一肚子氣。
……好吧。外教難得,有人願意來,林玉嬋謝天謝地。
好在這外教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,從字母開始教起,有耐心就夠了。
學校規模小,不需要什麼行政人員。林玉嬋做了“總辦”,相當於總務處主任,張羅各種後勤;郜德文由於是金主,於是請她做監督,給新學校冠名。
直到開庭,她才真正亮出性彆,避免節外生枝的八卦。
書記員看著這個亂入的中國姑娘,她秀發柔順,梳個蚌珠頭,身穿傳統的中式襖裙,輕盈的布料貼合在她肩膀腰間,即使是寬闊肥大的平麵剪裁,也能隱約看出那窈窕的身段曲線——女性無疑。
旁聽眾人也目瞪口呆,互相詢問:“怎麼是個女子來代理?這合規嗎?”
隨即有懂法律的答:“法理上似乎沒問題。這中國女人說她是望門寡——按大清習俗是寡婦,以咱們的說法,依然是單身。這兩種身份的女人都可以作為法律主體出庭。”
中國人怎麼了,不配說話嗎?
嘴上笑得甜:“我是英國班內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。我隻負責忠實傳達他的意思。”
蘇敏官和那幾個漢口商人以自身經驗囑咐她,在洋人自己的主場法庭裡,不要奢望平等對話,能讓他們聽進你的發言就是勝利。
於是林玉嬋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設,不指望在今日宣揚什麼平等民權。當好工具人,能拿回錢就是萬事大吉。
那班內特遠在香港,鞭長莫及,又沒法飛來救場,隻要把這中國姑娘盤倒,今天就穩了!
他揚起狹窄而犀利的臉龐,輕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嬋,慢條斯理翻著手中筆記。
在西方禮教中,未婚小姐出門工作雖然不體麵,但也要分情況。像她們這種,去當女教師、教女學生,也算符合社會規範。
因著家裡缺錢,長輩們也就同意。旁聽席上,康普頓小姐不時暗暗點頭,無意識地用口型追逐林玉嬋的話。
畢竟這些優美的文辭,大多數是她潤色過的。左右看看,不論是旁聽大眾,還是陪審席上的老爸,都聽得聚精會神。就連她老爸,那個挑剔嚴格的報館主筆,也偶爾重複一下林玉嬋演講中的精彩短句。康普頓小姐不由得麵露笑容。
兩個女皮匠商議出的策略,從一開始的輿論造勢,就要打悲情牌,利用大眾同情一個家門不幸的女人的心理,讓更多的人站在郜德文這邊。
而不能上來就援引法律和鼓吹女性權益。畢竟租界裡的僑民,有些在中國居住日久,並不了解本國最新的法律修訂。而且租界裡男女比例懸殊,八成僑民都是男性,而且是有錢有權的頂層男士。要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把他們洗腦成當代女權先鋒……
“根據大英帝國普通法,一男一女締結神聖的婚姻以後,丈夫就成為妻子的監護人。他有義務監督她,保護她,將她的財產加以守護,讓她免受複雜外界的風雨侵害……”
這八名女學生,小的二十歲,大的已年過四旬,都已過了讀書上學的最佳年紀,文化水平最高的不過認識百來個漢字,能讀個衙門告示,提筆能寫個欠條。出身也都不高,有的一開口就是粗俗俚語,跟“書香門第”差著十萬八千裡。
就她們,聖賢之書都沒讀過,禮義廉恥一概不知,還想學洋文,念洋書,當才女?
有人思想更齷齪:女人學洋文,一定是要去伺候洋人了。這書院絕對有問題。
不過有上次衝擊商會、反遭逮捕的前車之鑒,鄰裡也不敢多管閒事,唯恐惹禍上身。且聽說學生中有洋官太太,那更不敢大聲議論,隻有格外繞道走。
官府自然也懶得管——如果是士人辦學,讀四書五經,那還要象征性的考察一下資質,免得誤人子弟,影響國家收錄人才。但幾個女人湊一塊能學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