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7章 第 217 章(2 / 2)

林玉嬋氣餒。說好的百年老字號呢?就這待遇?

保姆郭氏大膽分辯:“那幾個囡囡是得疫病死的!不是我們……”

“啐!”一個官差踢了她一腳,“還狡辯!有人親眼看到你們挖小孩心肝!你們等著,早晚上頭下令,把你們跟你們洋主子一道砍了!——都是中國人,誰給你們的膽子做這種喪儘天良的事,半夜老天爺就該降雷劈死你們!老妖婆!”

女教士奧爾黛西小姐帶著兩個女仆匆匆趕到,正和另一隊官差憤怒地抗辯:“她們不是壞人,你們快放了!”

奧爾黛西小姐的通譯大概也染了疫,並沒有跟在她身邊。

林玉嬋對這種蔑視的眼神已經很熟悉了,深吸口氣,開啟自保應戰狀態。

可顛地大班卻沒說話,目光一轉,落在她麵前的茶葉罐上。

隨後,仿佛一陣風吹來,吹開了他那半閉著的眼睛。他臉色一變,從兜裡摸出眼鏡,小跑過來,抓過馬口罐,上下左右,看個仔細。

“廣州十三行裡那個興瑞行?”他用標準的粵語問,“不是冒用?”

林玉嬋點點頭,也換粵語,介紹:“雖然唔係原班人馬,但……”

顛地大班眯起老花眼,倒出一手心的茶葉,聞了好一陣,滿臉的皺紋都舒展了。

“你有多少?”

林玉嬋心想,你還沒問我是誰呢……

顛地大班拍一拍鄭觀應肩膀。

“都要。”。

鄭觀應眼睛瞪大,一張麵癱臉上現出罕見的驚愕之情。

“這個,這……”

顛地大班滿麵笑容:“下一批也要。把大安茶棧的訂單推掉。”

林玉嬋咬緊嘴唇,繃住那快要溢出來的笑容,用筆杆戳戳鄭大佬衣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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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興瑞”品牌重出江湖,改頭換麵,工藝仍是十三行秘方,製作流程卻大部分交給蒸汽機,成為大清第一家機械化精製外銷茶。

林玉嬋搖著扇子,數著桌上那積壓如山的訂單,嘴角都快翹上天。

不僅是她。茶貨經理老趙,以及他手下的人,一個個進入了史無前例的拚命狀態——他們的工薪和業績掛鉤,這在當時的外貿商鋪裡還不多見。大家仿佛看到一塊塊銀元在朝自己招手,集體自發996,忙得連飯都站著吃。

老趙再也不趁工作時間給孩子批功課了。直接請了個先生去家裡教,自己專心掙錢,每天算盤打得劈啪響。

技術總監毛順娘分身乏術,拐帶了幾位嬸嫂閨蜜,培訓之後一同上工,毛掌櫃居然都舍不得管——這都是銀子啊!

誰能想到,簡簡單單“興瑞”兩個字,在老牌洋行心中,分量那麼大!

難怪蘇敏官不肯輕易授權。

林玉嬋核著待收賬目,一邊想,雖然蘇老板沒求回報,但她也不能白占這個便宜。興瑞品牌的茶葉銷售額,還得給他分個一兩成,意思意思。

華人船商跟洋商死拚惡戰,義興今年巨額虧損是肯定的。總不能讓他吃土。

門口有人叫:“長途信!”。

林玉嬋環顧四周。居然沒人去取。

員工們都熱火朝天忙製茶。老趙埋首算訂單,抬起腦袋猶豫片刻,又低下頭。

林玉嬋啞然失笑,深感博雅要完。

真是世風日下。容閎的越洋信都拽不回大家賺錢的心。

她提起裙子,跑出去收信。

出乎意料,這封長途信,並不是來自容閎。

而是北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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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嬋好奇滿滿,用小刀拆開這一封陌生的信箋,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。

文祥夫人潘氏,向她問好。

自從兩年以前,因著林翡倫的收養事件,和大潘小潘夫人結緣,間接遊說文祥,促成了上海廣方言館的落成,林玉嬋就把這

其次,文祥夫人在信裡表示,聽說林玉嬋對外夷之事十分熟稔,於是來信問了不少洋務方麵的事,讓她儘快回信解答。

林玉嬋吃了一驚:“讓我?”

第一反應是,朝廷裡沒人了?輪到文祥夫人來招攬洋務人才了?

隨後更是奇怪:“她怎麼知道我在做外貿?”

老趙終於算完賬,湊過來,細讀這封京城官夫人來信,嘖嘖稱奇。

“啊,是容先生引薦的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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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閎在美國安頓下來之後,往大清寄回的信件,不止林玉嬋收到的那一封。

他還同時發了兩封信,分彆寄給他的伯樂曾國藩,以及京城總理衙門,通報在美訂購機器一事的進展、預計送達的時間、以及請求朝廷做好準備,提供合適的廠房安置這些機械雲雲。

由於機器定製在細節上十分複雜,涉及許多專有名詞和概念,容閎隻怕朝廷衙門裡無人能懂,軍國大事也不好委托洋人,因此在信中提到,上海博雅公司現任總經理林小姐,英文不錯,人也可靠,必要時可找她答疑解惑。

曾國藩當時還在忙著殺太平軍,這信被他擱置一旁;另一封寄到總理衙門的信,就落到了文祥手裡。

文祥看著“公司”、“總經理”、“林小姐”幾個詞,一個比一個陌生,不知道這幾個概念能如何捆綁到一起。他覺得,大概是容閎這假洋鬼子母語退化,才寫出不知所雲。

好在容閎為求穩妥,寫信用的是中英雙語。文祥趕緊找來京師同文館的優秀畢業生,解讀信中的英文——

更加雲中霧裡。氣得文祥當場想把那個學校給砸了。

再一看姓名,文祥夫婦更驚訝——這不是最近那個打洋人官司的女訟師麼!

不少洋務派官員都訂《北華捷報》,以窺洋人動向。這個“民女打洋官司”的趣事,也作為飯後談資,被津津樂道地議論過幾天。

兩相結合,就有了文祥夫人這麼一封信。表麵上是官夫人屈尊問候民女,其實暗含著文祥的意思。

文祥是少見的開明的洋務派大臣,可惜見識有限,活了幾十年,沒去過江南,沒見過大海。聽說上海有這麼個奇女子,當即令自己夫人給她寫了一封私人信箋,詢問洋場風貌,以及洋人法庭的律法規則之事。

……

林玉嬋從信中弄明白前因後果,興奮得微微手顫。

這算是“出圈”了!

雖然她對名氣並不太看重。因著身份性彆原因,很多時候還刻意低調,唯恐“人怕出名豬怕壯”。

但是…若是再有個賜字、題個匾,往咱們大廳裡那麼一掛……啊呀呀,就算什麼都沒有,人家的親筆墨跡也可以直接裱起來……”

趙懷生對人情世故的拿捏一向很準確。作為博雅資深元老,“傳統文人”和“新派知識分子”兩種身份,在他身上自如切換。

林玉嬋偷偷一笑,強迫自己忽略他那些誇張的遐想,扯張紙,開始打回信的草稿。

……

她在信中詳細提到了如今華商的競爭困境。如果這封信真能到達文祥手裡,並且對他有所觸動,能促成推行一些照顧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,那麼不僅是她,整個上海港、甚至全部條約港口的外貿商人,都能因此受益。

寫完信,不忙寄。還得請些文化人過目,確保每字每詞,每個筆畫,都是合乎禮節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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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日,博雅員工自覺加班。林玉嬋忙裡偷閒,例行去土山灣孤兒院。

上車之前,不忘懷裡揣一包糖。

孤兒院旁有個剪刀鋪。林玉嬋聽到熟悉的鐵片脆響,探頭說:“沒錯呀……”

她的聲音噎在嗓子眼兒,看著街對麵的小院,突然全身冰涼。

孤兒院裡沒有往常的嬉鬨讀書聲。門口橫七豎八官差聽不懂英文,直接亮刀:“再聒噪,把你也枷上!”

一臉市儈氣的德肋撒嬤嬤,此時滿麵灰敗,衣冠不整,戴著枷,跪在地上,腦後插個標,上書“妖婦”。

還有其他幾個黑衣嬤嬤保姆,都被當街枷著。

“冤枉啊!”德肋撒嬤嬤沙啞哭喊,“民女冤枉,民女不曾害人啊!上帝明鑒,我們一直規規矩矩的啊……是了,民女信上帝,有法條保護,不能枷我……”

過往行人朝她們吐唾沫,厭惡地叱罵:“你們這些妖婆,洋鬼子走狗,喪儘天良,早該都抓了!我們不懂法條,我們隻知道你們不是人!不得好死!”

保姆郭氏大膽分辯:“那幾個囡囡是得疫病死的!不是我們……”

“啐!”一個官差踢了她一腳,“還狡辯!有人親眼看到你們挖小孩心肝!你們等著,早晚上頭下令,把你們跟你們洋主子一道砍了!——都是中國人,誰給你們的膽子做這種喪儘天良的事,半夜老天爺就該降雷劈死你們!老妖婆!”

女教士奧爾黛西小姐帶著兩個女仆匆匆趕到,正和另一隊官差憤怒地抗辯:“她們不是壞人,你們快放了!”

奧爾黛西小姐的通譯大概也染了疫,並沒有跟在她身邊。

官差聽不懂英文,直接亮刀:“再聒噪,把你也枷上!”

圍觀路人指指點點,幸災樂禍。

林玉嬋眼前一黑,一時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。

“洋人孤兒院挖小孩心肝入藥”這種謠言,辟了多少次了,奈何信眾一茬接著一茬。彆說現在,就是放在幾十年後,照樣有人信。

可是剛才郭氏說什麼,有小孩死了……:,,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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