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1章 第 221 章(2 / 2)

“哎,那位師傅,您不願站外頭喝風,我們也不願啊!等等!”

全聚德夥計愣在門口:“哎,您老,馬上就排到了……哎,掌櫃的說了,您可以插隊!……”

……

不出半個鐘頭,便宜坊裡高朋滿座,大廚們忙得腳朝天,進爐的鴨子不夠用,又緊急去鮮魚口市場買活鴨。

大街小巷都在傳:“便宜坊請了天津相聲師傅鎮場,隻要去吃飯,想聽多久聽多久,強似去全聚德,便宜沒好貨,那店小二走馬燈似的過來催你結賬!”

對麵全聚德掌櫃的也懵頭。那潘老爺外行一個,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,這麼多天了都是躺平任抽,他們每天收工都暗地裡笑話他。卻何時蔫不出溜,從外地請來這麼個撒手鐧?

他們完全沒準備!

有人提議:“咱也去天橋,把那‘窮不怕’給請來!”

可也有人搖頭。做曲藝這行的,不管人氣多旺,都屬於下九流。莫說像全聚德這種高檔飯館,正是開張闖江湖的時刻,哪能平白拉低自己格調;人家天橋藝人都有固定的表演場地和觀眾,還不一定願意來呢!

商量來商量去,到了打烊時間,灰溜溜地關了門。

對麵便宜坊裡,潘大爺抽著煙,看著夥計擦桌,聽著賬房對賬,那算盤珠子劈劈啪啪,悅耳賽仙樂。他樂得嗬嗬笑。

馮一侃趴在桌子上狂喝涼水,有氣無力地說:“姐姐,八角錢買我一天嗓子,您真會做生意。”

潘大爺一拍桌子,驚天地動鬼神。

“把我當是什麼了!小瞧人!今天的收入得跟你分!小兄弟,你是個狠人,以後就在我這嘎達嘮吧,彆回去啦!”

馮一侃趕緊謙虛:“您高看我,我就是一混日子的……”

“你有徒弟嗎?徒弟一塊兒整來,不能你一人辛苦!我包住宿!小二,上酒!”

“哎呀呀,哪好意思……”

兩人推辭來客氣去,時間已過去半個鐘頭。

“潘老爺,”林玉嬋遞給他一疊紙,上麵工工整整寫著鋼筆小楷,“用曲藝把客人搶回來隻是第一步。他們遲早有對策,也請幾個吹拉彈唱的跟您唱對台戲。您要是想長久跟他們競爭共存,這裡有幾條不成器的建議,您挑著看,合適就參考,不合適就丟一邊,就當看個新鮮。”

潘大爺大為驚訝,架上眼鏡,叫來賬房,令他一條條認真讀起來。

林玉嬋建議,便宜坊飯店要突出自己的特色,強調自己悠久,強調“燜爐”和“掛爐”的區彆;開發新菜色,譬如法式鴨肝鴨腿,她目前還沒在北京見過,可以到天津租界請個外國廚子教;員工做派要培訓,參考西菜館,要禮貌待人乾淨得體;還有,烤鴨席吃起來費時,不能隻倚靠堂食,可以增加外賣業務,彆忘了保持檔次,用精致的小盒子把菜碼一樣樣擺好,讓人拿回家裡就能開飯……

這些小點子,有些是上海等新派城市的時髦做派,有些是現代餐飲業的日常操作,其實都算不上標新立異;但北京城的風氣是傳統守舊,潘大爺又是半路出家,做生意是外行,因此驟然見到這一份詳儘妥帖的“轉型指南”,心裡隻有叫好的份兒。

“這麼著,真的能……削了對麵那全聚德?”

不用文祥動用官威,不用依仗那層層疊疊的“關係”,也能真材實料的跟他們較量?

“讓他們關門不太可能,”林玉嬋笑道,“但他們之前欺負您是半路生意人,才敢演這出燒錢打壓的策略。如今您這裡有人幫襯,他們要是再把您往死裡整,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。我估摸著,不出一個月,全聚德也會開始琢磨轉型,避免和便宜坊同質化。最理想的結果,是您倆各有特色,各自有一批忠實客人,互相幫襯,一起發財。這不強似你死我活,鬥得這麼難看?”

潘大爺連拍桌子,笑道:“好樣!蘇太太,開始我還不信你也是做生意的,現在不信也得信了。這做派,真真女中豪傑,敞亮,跟我們旗人閨女有一拚!——哎,你不會是我妹兒派來幫我的吧?——準是!哈哈哈,我就知道,她沒那麼絕情,礙著她男人的麵子不敢明說,但還是關心我這個老哥哥的……”

*

第二天一早,潘大爺親自把林玉嬋送到文祥府裡。

“妹兒啊,”他喜氣洋洋,扯著大嗓門說,“餐館的事,你還沒跟妹夫說吧?——不用啦!哥哥錯怪你,你彆怨!哥哥聽你的話,自個兒誠信經營,你擎好兒吧!”

文祥夫人壓在頭頂的人情包袱不翼而飛,又是驚喜,又是疑惑。

這次林玉嬋在府裡待了足足一上午,從租界風貌說到吳淞炮台,從《北華捷報》說到墨海書館,從外資銀行說到房產泡沫,從花衣街說到十六鋪碼頭,從巡捕房說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門……

文祥夫人也去過上海,可惜大部分時間都在府裡呆著,對上海的了解僅限於廚房送來的一些當地小吃;此次再聽,才算開眼界。開始隻是閒閒聽,後來忍不住欠身,頻頻提問。

兩壺花茶喝得精光。冷不丁,門外有人插話。

“‘豪賭有度’,是什麼意思?”

那是個有點蒼老的男聲,語調和緩,甕聲甕氣的。

林玉嬋周身一凜,本能的起立。

“文大人……”

文祥夫人笑著擺擺手,示意彆緊張,然後試探問她:

“我們旗人不那麼講究男女之防……”

林玉嬋忙說:“我不介意!能麵見文大人是我榮幸!”

於是門開了。林玉嬋終於見到了這位她久聞大名的洋務先驅。

文祥虛歲不到五十,但唇邊的兩縷長胡須已然斑白。他身材不高,穿著一身半舊藍縐夾衫長袍,帶個瓜皮紗帽,背著手,欠著身,在院子裡側耳旁聽,像個北京大街上遍地都是的普通小老頭。

林玉嬋也見過旗人大官。譬如湖廣總督官文,架子比天大,肚內都是草,滿臉都寫著“得過且過”,跟文祥可謂天差地彆。

文祥已在外麵聽了好一刻。他領導洋務運動兩年有餘,也多次去信地方官員,詢問過開埠港口的工商業情況。得到的答複多是官方廢話;隻有跟那個洋人赫德聊過幾次,方覺有點益處,能聽幾句真話。

但赫德的忠誠度畢竟存疑,而且赫德也是居高臨下,以非常宏觀的角度評價各項政策,立場未免片麵。

聽一個平民小商人暢所欲言,還是頭一次。許多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,被她聊出了意想不到的角度。

旗人家庭裡女子當家的不少,對文祥來說,她這樣的女子雖然少見,但也不是不可理喻。

文祥坐上院中石凳,眯著微鼓的眼睛,仔細打量這個生長在海邊的小婦人,又翻開手邊一卷書,耐心地再問一遍:“‘豪賭有度’是什麼意思?”

林玉嬋低頭一看,文祥拿著的是同文館的英文教材。赫德提供的靠譜版本。

京師同文館就開在總理衙門隔壁。文祥辦公之餘,聽學生們天天念英文,自己也心癢。誰知大概是年紀大了,看了後麵忘前麵,幾個月了,這書還隻翻了前三頁。那些曲裡拐彎的蝌蚪字母來了又去,隻記得一個abandon。

林玉嬋笑了笑,接過英文教材,細細地跟文祥講了上頭的內容。

文祥又是驚訝,又覺有趣。

同文館裡的學生日日苦讀,一年下來,說洋文也是磕磕絆絆。她卻能信手拈來!

她又沒上過洋學校,那定是天賦超群,若是個小夥子,去科考,多半也能摘個功名。

自己夫人跟他提到這個伶俐的女商人時,文祥還不敢儘信。今日一見,超乎他想象。

文祥合上教材,笑道:“聽說上次你來,送了點小禮物,致使拙荊生疑。這個你彆見怪。官場如戰場,我不是靠做官撈油水的那種人,辦洋務又樹敵不少,因此更要小心謹慎,不能讓人抓到把柄。”

文祥如此推心置腹,林玉嬋反倒驚訝,忙說:“不怪不怪。您小心點兒是應該的。不過……”

她環顧這個簡樸的小院子。在大清朝當官兒,總不至於越當越窮吧?

文祥夫人看著她的土包子樣兒,立刻明白了她心裡嘀咕什麼,笑道:“不怕你笑話。我家老爺一年俸銀四百兩,大概還不如你哩。”

這就是林玉嬋土包子的地方了。我大清官員都是為民服務之公仆,俸祿自然是極低的,甚至不夠日常衣帽交通住宿的花銷。所以需要各位公仆們自己想辦法賺外快。

有些官員錢字當頭,每天開張營業,大大方方賺以權謀私。做為收賄受賄關係網中的一個節點,自然會官官相護,沒人揭發他。

比如李鴻章。家鄉當鋪開得紅紅火火,可一旦太後問起來,人人為他說好話,說李撫台為大清鞠躬儘瘁,創造的價值遠遠超過幾家當鋪,人無完人,何必深究呢。

而文祥處於另外一個關係網——那些自詡清廉、純靠師生同門同鄉形成的提攜鏈條。這一批官員相對自律一些,隻會收取“冰敬”、“炭敬”、“年敬”之類的小額錢財,維持一下生活水準。

比如曾國藩。他誓要“學做聖人”。知道當官肯定賠本,因此進京之前,先從家裡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。後來果然年年赤字,隻能管人借錢,最多的時候欠了各方債主一千多兩。

既然要當“聖人”,旁人自然對他們更苛刻。一旦鑽了錢眼,被人參上一本,落馬的風險反而更大。

所以文祥對收禮之事極其謹慎,唯恐“過界”。

林玉嬋隱約想通這些,忍不住歎道:“大清官員都像您這樣就好了。”

又想,難怪文祥喜歡赫德呢,兩位都是廉政先鋒。

文祥看她一眼,啞然失笑,過了一會兒,才低聲自語:“要是都像我這樣,更是什麼事都辦不成啦。”

林玉嬋:“您說什麼?”

文祥不再提這茬,忽然收起笑容,站起來,說話帶了三分威嚴。

“蘇林氏,既然你大老遠上京一趟,來得早不如來得巧。我倒有一事,需要派人去上海辦。你願不願意聽聽?”:,,.

上一頁 書頁/目錄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