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2章 第 222 章(2 / 2)

沒說兩句,身邊有人叫她:“林姑娘!”

這聲音耳熟。她訝異轉頭一看,“寶少爺?”

在上海時短暫追過她、又被她發卡的那個官二代寶良,此時大概是回鄉休假,居然也在王府大街閒逛。他穿著缺襟大袖江綢馬褂,戴著串兒,腰間掛著水煙筒兒,頭發梳得光光亮,後頭還跟著個點頭哈腰的小廝。一改在上海時的海派作風,回到了旗人闊少派頭。

寶良幾句話,打發了那個查戶口的官差,再看林玉嬋,十分驚訝。

問明林玉嬋來意,忙堆起笑臉,寒暄半天,連稱“緣分”。

他生長京城,畢生所見皆是規矩古板的旗人姑姐;去年好容易被派個閒差,離家放飛,沉浸在光怪陸離的新世界裡樂在其中;更是偶然見識了嫵媚聰慧的新派女子,驚為天人,隻覺世間庸脂俗粉再入不得眼。

現在回到北京,滿眼又都是大字不識的旗女,又規矩又刻板,臉上總是帶著喜慶得體的笑,伺候長輩一站兩個鐘頭,開口能數出自家十八房親戚……仿佛一個個沒有靈魂的漂亮架子,讓他心頭鬱悶得不行。

驟然再見到林玉嬋,隻覺是他鄉遇故知,過去那些零零碎碎的情愫突然又點燃了。

“林姑娘,”他熱情笑道,“這裡太冷清。去茶樓吧?最近有個新捧出的戲班子,我認識那班主,可以包場……”

寶良也真實誠,討好姑娘的手段隻有一廂情願的一個,且萬年不變:聽戲。

林玉嬋趕緊搖頭。頗感無奈。

難得認識個官二代。倘若她是個男的,他鄉遇熟人,肯定高高興興地跟他玩去,喝小酒聽曲兒聊大天,拓展一下京城地界的人脈。

隻因她是女流,約會等於默認勾搭。這人脈隻能放棄。

但她也不想像堅貞烈婦似的扭頭就走。小家子氣,而且得罪人。

況且,要是碰到一個對她有點意思的男人就逃,那她趁早彆拋頭露麵做生意,回家呆著。

所以還是掛起商業笑容,禮貌婉拒:“受累您,不用。我就在這兒逛逛。”

因著身在“主場“,寶良也不似過去那樣謹慎,言談舉止十分放鬆。

他追上兩步,低聲笑道:“彆害羞啊,林姑娘,以前我隻告訴你家裡有人在朝中做官,因著我在外地,不好過分張揚。但其實家父是朝中一品大員,說話頗有分量。我知道你心裡糾結,咱們旗漢有彆,但現在其實管得不嚴……”

他話說得很快,情不自禁跟她靠得很近。陌生男女間相距二尺,在上海算是新派浪漫,在北京就類似耍流氓。

林玉嬋閃一步,也懶得禮貌了,嚴肅道:“寶良,你想太多了……”

馮一侃總算後知後覺趕過來,一見寶良的打扮,就知道非富即貴,趕緊插進兩人中間,一邊朝林玉嬋使眼色,一邊拱手道歉:“對不住啊這位爺,我……哦,小的就是蘇太太雇來扛行李的,哈哈……對對,住宣武門南堂,離得不遠。來來,抽根煙。有什麼事跟我說。蘇太太今天有點累,不是有意怠慢您。”

寶良見有男跟班,也不好意思太冒進,憋了好一陣,憋出一句:“那我請你吃飯……”

林玉嬋:“再見!”

寶良眼看轎子遠去,失魂落魄地在原處站著,又是生氣,又是傷心。

……

坐在小館子裡等菜的時候,馮一侃悄聲埋怨:“姐姐,我叮囑你的都忘了?這是京城,人家是富貴旗人,你得顧忌人家身份,哪像在南方似的隨心所欲的駁他麵子?要不是我今天打圓場,讓他記恨上,你找嘛人說理去?”

林玉嬋反問:“我不明確拒絕,讓他誤會了怎麼辦?況且他也不像那小心眼的人。”

馮一侃:“嗐,那也不能當場甩臉子啊!這跟人交際的學問多了!——算了,給你上課也來不及,說句不好聽的,咱們洪門的人,在京城隻有夾著尾巴做人的份。下次記著,收著點格色,啊。”

林玉嬋有點不服。她覺得自己已經修煉得夠圓滑了,在北方人眼裡,原來還屬於個性太強。

沒辦法,入鄉隨俗唄。

北京又好又大,就是拘束太多。她完成了主要任務,帶著“長見識”的心態轉了半天,已經有點想家。

好在下午的行程頗有收獲。林玉嬋在燈市口附近發現了一個洋人辦的學校,小門小院,門口破破爛爛一個招牌,寫著“貝滿女塾”。

林玉嬋喜出望外:“也是女校!”

趕緊整理衣帽,敲門進去拜會。

學校設在一個小小四合院裡,唯一一位外籍教師兼校長是個年過五旬的美國老太太,嚴肅而不苟言笑,自我介紹叫貝滿夫人。丈夫是已故傳教士貝滿先生。

林玉嬋驚呼:“是那位寫《大美聯邦誌略》的教士嗎?”

這是大清第一本描述美國的風土人情、曆史製度的書籍,上海墨海書館有刊印,容閎還買了一本放在家裡,給彆人介紹美國時拿出來用。

貝滿夫人那張冰霜臉上露出些微笑容,轉身從自己的書桌上拿出一本《大美聯邦誌略》。

大清開埠以來,洋人教士湧入,但和本土人口相比依舊是鳳毛麟角,真正做出點傳教以外成就的更是屈指可數。稍微一琢磨,就能牽扯出許多互相有關係的人。

貝滿夫人見亡夫聲譽宛然,不覺觸動,朝林玉嬋笑了笑,說:“隨便參觀。”

北京地價低,貝滿夫人又有教會資金支持,學堂裡布置得有模有樣,筆墨書籍一應俱全,教室裡供了十字架耶穌像,還請了兩個本地婦女做雜務。但林玉嬋看到,凳子上坐著十來個女孩,雖然統一套著青布襖裙,但校服底下的內衣都破破爛爛,握筆的手粗糙得不像話,半數沒穿鞋。

貝滿夫人看出她的疑惑,歎了口氣。

“今年剛立校,隻能招到窮人家女孩和街頭乞討的女童。體麵人家根本不會送他們的女兒到家門外讀書。”

“很多孩子隻能上半天課,其餘時間還要工作補貼家用。有時候甚至要給錢,才能說服她的父母讓她來讀書。”

這中問題,一個多世紀以後的扶貧工作裡依然存在。林玉嬋隻能安慰貝滿夫人:“等這些女孩長大成人,體會到有文化的好處,她們和她們的家人會感謝您的。”

貝滿夫人聽聞林玉嬋也在上海辦有學校,好奇問:“你是怎麼招到學生的?”

林玉嬋有點不好意思:“我那個是成人學校,來的大部分是洋人太太。”

貝滿夫人此前也有辦學經驗,林玉嬋跟她聊兩句,自覺收獲良多,尋思回去之後可以改進一下自己的玉德女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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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她不再“自力更生”,到便宜坊請教潘大爺。聽他的指示,去天橋觀摩“天橋八大怪”。

這些都是身懷絕技、江湖上富有盛名的民間藝人,評劇、武術、雜耍、口技、相聲……做什麼的都有。

林玉嬋可算開眼界。有些評劇段子什麼的,大概是表演者從小用血汗磨練出來的技術,比後世的搞笑藝人也不遑多讓,沒幾句話就能讓她捧腹;但有些摧殘身體的雜耍,或者故意賣弄粗俗、出乖露醜的演出,她就有點接受不能。

寶良倒是樂在其中,和旁邊的觀眾指指點點,笑得一浪高過一浪。

一場演出結束,觀眾散去,傳奇藝人從石磨下艱難爬出,弓著明顯變形的脊背,趴在地上,慢慢撿拾一枚枚銅錢。

林玉嬋扭身離開。

下午去了琉璃廠。因著來京參加科考的舉子大多集中住在這一帶,附近形成了熱鬨的雅遊之所,賣書、賣文房四寶、賣古玩字畫的商鋪比比皆是。

林玉嬋當然不敢去古董店挨宰,於是先去書店裡逛了一圈,大多是科舉所需的各中參考書,印得精致,賣得火熱,還有不少讀書人在裡麵高談闊論,什麼“端莊靜一”、“察幾慎動”、“克己複禮”,品評各樣書籍的學術造詣。

不過在她聽來,一是不懂,二是沒用。翻兩頁,還挨書商白眼,怕她一個女流弄壞了書。

林玉嬋哼了一聲。這些玩意兒隻能誤國,她還不稀罕呢。

臨走的時候,忽然在角落裡發現幾本西式鉛字印書,卻是上海墨海書館刊印的《博物新編》。封皮上落滿灰,結了個蜘蛛網。林玉嬋好奇拿起來翻翻,那書店老板也不趕她,反而朝她吼:“半價!”

林玉嬋歎口氣,放下書,撣掉手上的灰。

隻能去老字號“鬆竹齋”買了些優質的文房四寶,又在附近找到王致和腐乳、六必居醬菜,選些可以長期存放的,打包當做禮物,回去後贈予員工和股東。

此外,還逛了附近的幾家茶葉鋪子,觀摩偷師。

北京是千年古都,地下水汙染得十分厲害,水質鹹澀,所以上至官僚,下至百姓,都喜飲味道濃鬱的花茶。這些鋪子裡賣的大部分都是各式花茶,倒讓林玉嬋開眼界。她打包了十幾中花茶做樣品,打算拿回去研究。

馮一侃跟在她身後,忙裡偷閒買了個挑擔,把她買的一大堆東西挑身上,像個沙和尚。

林玉嬋也不好意思再買了,但最後想想,總得給蘇敏官帶點不一樣的吧?

小少爺這輩子怕是都沒法再進京。總不能就給他帶幾瓶醬瓜臭豆腐。:,,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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