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5章 第 225 章(1 / 2)

這馬屁她拍得毫無心理壓力。在這短暫的半個鐘頭裡,林玉嬋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局限。1864年的慈禧,和後來電影電視劇裡刻畫的那個愚昧惡毒、一手遮天的老太太,其實有很大差彆。

因為不能“偷窺天顏”,林玉嬋隻能看到一條綴著金片的裙子邊,以及一雙鑲滿寶石的精工繡鞋。幾雙男男女女的腳簇擁在她身後。

極端壓力之下,林玉嬋腦子轉飛快,立刻做出驚訝之色:“他沒有嗎?應該也送了呀……我知道了,一定是路上丟了。其實他從外洋寄的東西信件,能有一半平安到就不錯。”

越洋郵政不靠譜,容閎從巴黎寄出的快信就被丟了件。這鍋給洋人船員背,賴不到大清子民身上。

她這麼一解釋,理所當然。

慈禧也就是逗逗她。以前偶爾接見的民間小角色,稍微誆兩句就嚇得跪地磕頭,很是滑稽。這個小婦人又不一樣,答話滴水不漏,慈禧不由得起了考驗的心思。

屏風後麵,隱約可見一排黑朝靴。方才吵得不可開交的“頑固派”和“洋務派”,被慈禧強行休戰,請到後頭,兄友弟恭地喝茶。

慈禧喝著花茶,絮絮問幾句瑣事,然後讓她抬頭,問:“這些東西,都是你打滬上帶來的?跟我說說,這都怎麼用。”

林玉嬋終於看到了太後真容。看得出是精心保養的美人,但她頭頂周圍的大量黃金珠寶掩蓋了本人的氣質和顏色。大約是怕生皺紋,她笑的時候很矜持,嘴角隻是小幅度的扯一扯,讓人猜不出這笑容到底有幾分真心。

她再看看慈禧手邊一堆東西,都覺得十分眼熟。

每年有大量高端洋貨進貢到宮裡,都是精挑細選的奢侈品;而林玉嬋送給文祥的那些,很多是市場上的平價商品,隻圖個新鮮,宮裡並沒有。宮裡沒有的東西,文祥根本不敢用。太後一過問,他直接全都上交了!

也真夠實誠。

林玉嬋隻好再一一介紹一遍。

鏤空的屏風半透明,其實做不到完全隔離男女,隻是做個“垂簾聽政”的樣子。林玉嬋清楚地看到,屏風後幾個白胡子老頭,目光集中在那些洋貨上,有的露出明顯好奇之色。

裕盛的臉頰多肉,兩腮的肉像布口袋似的沉沉下垂。每當他講話,喉嚨裡的氣都要在那鼓鼓的兩腮間轉上幾圈,蓄足了力。聲音出口的時候,就顯得洪亮有力,天然自帶威嚴。

林玉嬋被他的聲音震得耳朵發炸,忍不住心頭一揪。

太後興之所至,接見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民間女商人,不是來跟她聊經濟聊政策的,而是純為滿足好奇心,給自己找點樂子。

但林玉嬋心中還是微有不甘。她早上四點鐘起床,顛簸了三小時馬車,又在秋風裡候了一個半鐘頭,費了許多腦細胞,戰戰兢兢回話,就為了給慈禧做個點心……

慈禧笑了,翹著指頭,順水推舟地說:“可不是該死!也怪我身邊人沒跟你說清楚,我不喜歡那粉兒啊末的,以後少弄這些花頭。不知者無罪,你起來吧。”

太監宮女全都大大鬆口氣。麻利的宮女跪在地上,一點點把碎瓷收拾乾淨。

花衣安總管是第二個明白過來的,咚咚磕兩個頭,果斷背鍋:“是,是小的倏忽,沒跟蘇娘子說清楚。小的罪該萬死,請太後責罰。”

說著朝林玉嬋連使眼色。

她會意,火速去廚房切了另一塊蛋糕,配了一整根肉桂,請人端到慈禧麵前。

回來的時候,心跳依舊劇烈,可算領教到什麼叫“伴君如伴虎”。

這一次,慈禧吃得津津有味,還說:“切幾片,給各位大人們分一分,讓他們嘗嘗西洋點心。”

片刻後,“頑固派”和“洋務派”人手一個小瓷盤,相親相愛地吃起了薑餅蛋糕。

裕盛拿著個西洋叉子,吹胡子瞪眼,看那架勢,恨不得用叉子自儘。

她有很多關於洋務運動、關於中國命運的見解,想跟這位同為女人的帝國最高統治者分享。儘管她知道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運,但哪怕隻是能讓慈禧日後少乾一件傻事,多赦一個有識之士,也是值得的。

敢這麼跟慈禧說話……

不過,眼下的慈禧政治資曆尚淺,稍微有點分量的前朝老臣都能壓她一頭。

裕盛的意思,您隻是女流之輩,現在讓您過問政治,隻是權宜之計。國家的方向盤還掌握在我們這些老臣手裡,您彆太把自己當根蔥。

慈禧眼中隻是閃過不悅,並沒有反駁。

她轉而跟林玉嬋聊閒話:“那個容閎,把店鋪轉讓給你,不介意你是女流?”

林玉嬋想了想,答:“他是開明之士,識人第一看能耐,第二才看身份。他信任我的能力,便放心將商號托付給我,就這麼簡單。”

慈禧怡然微笑。

“那,你一個女子,手底下使喚男人,他們沒怨言?”

林玉嬋低頭,吐字清晰:“商鋪是第一要緊的。男女之分隻是細枝末節。我和我手下的男雇員,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,要將這個前人留下來的基業發揚光大,不能砸在自己手裡。一開始共事,的確有摩擦,但隻要他們認識到,我確實能帶領大家賺錢、擴張、應付同行競爭……自然疑慮漸消。如今大家都跟我一條心,勁往一塊使,鋪子自然年年紅火。”

慈禧笑道:“文祥,你搞洋務沒多久,倒結識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兒——上次是洋秀才,這次是女商人,下次可彆給我帶個猴兒來!”

這句話是開玩笑。有宮女輕聲嬉笑。

林玉嬋心想,好麼,看來赫德也被帶來“禦覽”過。她還不是頭一個。

慈禧又對林玉嬋道:“那我問你,如今市場上還有什麼稀奇玩意兒,也讓我們開開眼界。”

林玉嬋:“……”

太後這第一道題就不好答。她身邊,安總管眼裡露出揶揄的笑容。

明知她來北京本隻想拜會文祥夫人,在上海采購的洋貨,一股腦都送去了文祥府上,現在手頭哪還有存貨?

好在林玉嬋還有最後一手準備。微笑應了,從袖裡拿出個精致玻璃瓶。

“還真有。這是民女專門留著孝敬太後的。”

說完,小心抬眼,看到慈禧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揚。

“瞧瞧,這是漢人,卻也知道禮數。”

又轉頭跟文祥抱怨:“你也真是的。人家都說辦洋務油水大,就你裝窮。”

文祥忙起身,誠惶誠恐地分辯:“哪有的事!奴才一心為國,國家每一文錢都用在刀刃上!至於自家關起門來過日子,何必那麼講究?”

慈禧笑道:“我知道!你瞧你這靴子,腳指頭都快露出來了,怪膈應人。回頭去領一雙新的。”

文祥忙謝恩。她忽然又意識到,女人的誥封雖然沒什麼大功用,但就像男人的功名一樣,有它護體起身後,麵有得色,朝旁邊那個頑固派裕盛瞟了一眼。

裕盛冷笑,低頭喝茶。

林玉嬋緩緩出口氣。

就演戲唄。一起演。即興演。她就是個道具。

“對了。你過來。”慈禧忽然召她近前,“你帶來的這罐子東西,我叫宮裡會做西菜的廚子看了,無人識得。”

林玉嬋忙接過罐子一看,原來是黑糖蜜(mosses)。

租界裡的西菜館常用,北京還真沒有。

她答:“這是甜菜製成的糖漿,滋補,多用作烘焙西洋點心。”

慈禧來了興致:“能做什麼吃食?這兒有個點心房,你做來看看,也讓我那些廚子學學。”

林玉嬋能怎麼辦,趕緊答應,搜刮腦海中的下午茶食譜,說:“給您做個薑餅蛋糕吧!英文叫gingerbread,是歐洲傳統甜食,補血暖胃。”

關鍵是簡單。不容易失手。和現代許多三十歲的姐姐們一樣,她愛美妝,愛美食,以至於後世的很多民間小吃都有著相似的發源故事:“某天慈禧太後偶然吃到……”

太後興之所至,接見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民間女商人,不是來跟她聊經濟聊政策的,而是純為滿足好奇心,給自己找點樂子。

但林玉嬋心中還是微有不甘。她早上四點鐘起床,顛簸了三小時馬車,又在秋風裡候了一個半鐘頭,費了許多腦細胞,戰戰兢兢回話,就為了給慈禧做個點心……

她有很多關於洋務運動、關於中國命運的見解,想跟這位同為女人的帝國最高統治者分享。儘管她知道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運,但哪怕隻是能讓慈禧日後少乾一件傻事,多赦一個有識之士,也是值得的。

退一萬步,哪怕跟她聊聊自己的生意,抱個皇家大腿……

不止一人對她嚴厲叮囑過,太後沒問的事,絕對不許瞎提話頭。

她不敢作死。於是她現在隻能烤蛋糕。

圓明園裡的“點心房”,名字低調,其實是個高端大氣、中西結合的巨大廚房,幾大列櫥櫃,陳列著各中用得著用不著的珍饈調味品。

唯獨沒有黑糖蜜。

林玉嬋先洗手,問過廚工,要來白麵粉、牛乳、牛油、雞蛋、蜂蜜、薑、糖、鹽……

宮廷廚房的配置不是蓋的,低溫慢火恰到好處。蛋糕尚在爐中,已經噴香滿屋。

掐著時間,用厚布纏手,把蛋糕取出,已烤成漂亮的古銅色,蒸騰著牛油的芳香甜美,混合著一點辛香的薑味,聞起來很有節日氛圍。

林玉嬋在櫥櫃裡發現了此時少見的肉桂,磨成粉,灑在蛋糕上提味。

旁邊幾個廚子全程圍觀,暗記她的動作步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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