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幫她將蛋糕切開、裝進琺琅彩瓷盤,配上進貢的西洋鑲藍寶石銀餐具,又為了防風,罩了個絲綢罩子。
忽而安總管掀簾而入,用力皺了皺鼻子,低聲鼓勵她:“你很好。太後很久沒這麼歡喜過。你待會用心伺候在旁,必有好處。”
林玉嬋笑道:“我懂。”
瞥了一眼。
什麼國家棟梁,腦子沒一個民間小婦人好使。有些人到現在還愣著,不知太後為何動怒,又為何轉怒為喜,完全沒反應過來呢。
在場眾人臉色總算恢複正常。慈禧身後一個內侍立刻提筆記錄。三四個人朝林玉嬋使眼色。林玉嬋趕緊作歡天喜地狀,叩頭謝恩。
雖然就是個虛名兒,朝廷又不給派活兒乾。郜德文是四品,照樣每天閒在家裡,上個英文課還得避人耳目。
後頭那些品蛋糕的老夫子們可有點不高興。過去乾隆爺巡幸江南,興之所至,隨口給無數小人物賞了頂戴,導致江南地方至今“世家”成災。雖然不太合適,但畢竟是真龍天子,大家就不多說;如今這太後也有樣學樣,隨便封百姓,這是學乾隆爺呢?
還是個寡婦,多晦氣!——不過態度萬萬不能表露出來,誰讓當今太後也是寡婦,跟她同命相連,自己可不能上趕著撞槍口。
……算了。反正封的是民女,又不是官。不跟他們搶活乾。也就忍了。
五分鐘之內,林玉嬋從“死罪”漂移到“九品孺人“,小心臟有點受不了,好像被丟進發瘋的過山車。
文祥刷太後好感,我得賞錢,咱們雙贏嘛。
眼看蛋糕被小太監端走,她忙跟過去。
慈禧已經等著了,聞到香味,一臉期待之色。
絲罩揭開,戴著護甲的手指將要觸到盤邊,忽然,慈禧目光一頓,臉色轉陰,叫道:“大膽!”
說畢猛地一推,啪的將盤子打翻在地,瓷片亂濺,冒香氣的蛋糕骨碌碌滾到一邊!
“還有那個容閎,”慈禧說,“我見過相片,確是一表人才……”
後頭裕盛終於聽不下去,含著一口咽不下去的蛋糕,站起來叫道:“太後!奴才早就進諫過,容閎出身微末,不習詩書,不堪大用。機器廠之事為益甚微,不值得您老人家費時思慮。畢竟現在隻是兩宮聽政,您要考慮到皇上親政之後的……”
裕盛的臉頰多肉,兩腮的肉像布口袋似的沉沉下垂。每當他講話,喉嚨裡的氣都要在那鼓鼓的兩腮間轉上幾圈,蓄足了力。聲音出口的時候,就顯得洪亮有力,天然自帶威嚴。
林玉嬋被他的聲音震得耳朵發炸,忍不住心頭一揪。
敢這麼跟慈禧說話……
不過,眼下的慈禧政治資曆尚淺,稍微有點分量的前朝老臣都能壓她一頭。
裕盛的意思,您隻是女流之輩,現在讓您過問政治,隻是權宜之計。國家的方向盤還掌握在我們這些老臣手裡,您彆太把自己當根蔥。
慈禧眼中隻是閃過不悅,並沒有反駁。
她轉而跟林玉嬋聊閒話:“那個容閎,把店鋪轉讓給你,不介意你是女流?”
林玉嬋想了想,答:“他是開明之士,識人第一看能耐,第二才看身份。他信任我的能力,便放心將商號托付給我,就這麼簡單。”
慈禧怡然微笑。
“那,你一個女子,手底下使喚男人,他們沒怨言?”
林玉嬋低頭,吐字清晰:“商鋪是第一要緊的。男女之分隻是細枝末節。我和我手下的男雇員,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,要將這個前人留下來的基業發揚光大,不能砸在自己手裡。一開始共事,的確有摩擦,但隻要他們認識到,我確實能帶領大家賺錢、擴張、應付同行競爭……自然疑慮漸消。如今大家都跟我一條心,勁往一塊使,鋪子自然年年紅火。”
林玉嬋笑道:“我懂。”
瞥了一眼。
什麼國家棟梁,腦子沒一個民間小婦人好使。有些人到現在還愣著,不知太後為何動怒,又為何轉怒為喜,完全沒反應過來呢。
在場眾人臉色總算恢複正常。慈禧身後一個內侍立刻提筆記錄。三四個人朝林玉嬋使眼色。林玉嬋趕緊作歡天喜地狀,叩頭謝恩。
雖然就是個虛名兒,朝廷又不給派活兒乾。郜德文是四品,照樣每天閒在家裡,上個英文課還得避人耳目。
屏風後,文祥麵如土色。那裕盛卻斜了眼,嘴角翻出冷笑。
林玉嬋心中劃過流星般的念頭:不能束手就戮,不能讓慈禧開口說“蛋糕上有土”。太後金口玉言,這話一出,就是真理。她跳進中南`海也洗不清。
慈禧一怔,看看腳底下的碎瓷片,有點明白了。
不是沙子啊……
肉桂又是什麼玩意兒?
這小丫頭倒是機敏過人,幾句話,既保全了太後的麵子,又撇清了她自己。難怪入文祥的眼!
關鍵是簡單。不容易失手。和現代許多三十歲的姐姐們一樣,她愛美妝,愛美食,以至於後世的很多民間小吃都有著相似的發源故事:“某天慈禧太後偶然吃到……”
太後興之所至,接見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民間女商人,不是來跟她聊經濟聊政策的,而是純為滿足好奇心,給自己找點樂子。
但林玉嬋心中還是微有不甘。她早上四點鐘起床,顛簸了三小時馬車,又在秋風裡候了一個半鐘頭,費了許多腦細胞,戰戰兢兢回話,就為了給慈禧做個點心……
她有很多關於洋務運動、關於中國命運的見解,想跟這位同為女人的帝國最高統治者分享。儘管她知道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運,但哪怕隻是能讓慈禧日後少乾一件傻事,多赦一個有識之士,也是值得的。
退一萬步,哪怕跟她聊聊自己的生意,抱個皇家大腿……
慈禧笑了,翹著指頭,順水推舟地說:“可不是該死!也怪我身邊人沒跟你說清楚,我不喜歡那粉兒啊末的,以後少弄這些花頭。不知者無罪,你起來吧。”
太監宮女全都大大鬆口氣。麻利的宮女跪在地上,一點點把碎瓷收拾乾淨。
花衣安總管是第二個明白過來的,咚咚磕兩個頭,果斷背鍋:“是,是小的倏忽,沒跟蘇娘子說清楚。小的罪該萬死,請太後責罰。”
說著朝林玉嬋連使眼色。
她會意,火速去廚房切了另一塊蛋糕,配了一整根肉桂,請人端到慈禧麵前。
回來的時候,心跳依舊劇烈,可算領教到什麼叫“伴君如伴虎”。
這一次,慈禧吃得津津有味,還說:“切幾片,給各位大人們分一分,讓他們嘗嘗西洋點心。”
片刻後,“頑固派”和“洋務派”人手一個小瓷盤,相親相愛地吃起了薑餅蛋糕。
裕盛拿著個西洋叉子,吹胡子瞪眼,看那架勢,恨不得用叉子自儘。
慈禧:“味道如何?”
這題隻有唯一一個正確答案。各位老夫子紛紛讚賞:“美味之極。”
慈禧含笑看一眼林玉嬋,忽然伸出戴著長長護甲的手,輕觸她的臉蛋。
“機靈,手巧。今兒算是讓我長見識。你既然自己會掙錢,我賞你銀子也沒意思。封你個做個九品孺人吧,叫出去有排麵兒。”
她忽然又意識到,女人的誥封雖然沒什麼大功用,但就像男人的功名一樣,有它護體,進衙門不用跪,犯法了官府不能直接抓,得先上奏朝廷,褫奪誥封,然後才能當做平民對待。因此隻要是有功名封號在身的,等閒人也不願輕易惹他。
單憑這一點,就是給博雅公司上了個杠杠硬的保險,抗風險能力飆升幾個數量級!
太後親口說出,絕對不會反悔。林玉嬋恨不得自己玩的是個模擬遊戲,此時立刻按下存盤,然後關機下線,好好樂一晚上。
不過慈禧還在興頭上,咽下一口蛋糕,忽然又抬頭,問:“你說你在上海開的那個商號,叫什麼來著?”
林玉嬋心頭一震,小聲但清晰地回:“博雅商貿有限公司。”
“哪兩個字?”
“博古通今之博,溫文爾雅之雅。”
“不錯。你起的?”
“容閎先生是商號的創始人。”
她安撫自己的小心臟:公正進度,沒法存盤。你再堅持一會兒。
“賣這個——西洋黑糖蜜?這個什麼花露?”
“暫時沒有。不過太後若有需求,我可以直接去跟洋行談,拿最好最新的貨。”
“成。以後讓你供應吧。”
慈禧身邊內侍聞言立刻又拿出個小本,運筆如飛。
林玉嬋第一反應:這什麼訂單,既沒數量也沒價格,也沒有合約條款……等等,我還沒答應呢!
內侍的一個眼色讓她明白:答不答應由不得你。細節出去再談。你就偷樂吧。
蘇敏官沉著氣,認真完成了最後一件待辦事項,然後提起包點心,飛奔出門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