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黃浦。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小院裡,小提琴樂聲悠揚,白蘭地香飄滿園,洋紳士洋太太們翩翩起舞。
上海洋炮局總辦、英國人馬清臣端著一杯酒,不甘心地看著自己的太太接受了一個老年紳士的邀約,生澀地跳起交誼舞,而且還跟對方有說有笑的!
見鬼,她哪裡偷學了那麼多規矩禮儀?
好像一隻絢麗的孔雀,背著他展開翅膀,飛得越來越高。
在打完那場驚豔全租界的嫁妝官司之後,馬清臣夫婦眼下已經分居,各過各的,偶爾聚在一起,履行一下社交義務。
真真正正的“相敬如冰”。隻是表麵上維持一個和諧的家庭氛圍。
馬清臣再也不敢覬覦他太太的財產。可是,看著那個頎長窈窕的美人身影,又對她恨不起來。
男人天性,得不到的反而念念不忘。她越是不把他當回事,他反倒越記掛。
而且馬清臣發現,比起自己這位高權重的大清朝四品頂戴,反倒是他那個太太更受外僑社交圈的歡迎。
要是能回到新婚燕爾之時,那夫唱婦隨的時代多好啊!他是她的領路人,是把她帶入文明世界的救星,是她的神。
他忍不住天馬行空地想,這個女人喜歡強者。等他再升兩級官,從洋炮局總辦的位置上多撈點前,像中國官員一樣雇幾百個仆從,一呼百應……甚至被派駐回英國,住上真正的洋房莊園……
她會反過來向他道歉的。
忽然,他眼前一亮。郜德文裙角飄揚,神采煥發,跟他碰了個杯。
馬清臣忍不住湊上前:“親愛的……”
“好消息。”郜德文用簡單的英文,磕磕絆絆地說,“我的投資,年底會盈利至少兩成。剛才經理告訴我。”
馬清臣酸唧唧地笑一笑。盈利又怎麼樣,跟他沒關係。
要是讓他來打理那些錢,說不定能賺更多呢。
郜德文笑了,改用漢語,輕聲說:“你看上的那個白玉多福多壽筆洗,我已差人買了回來。明天就派人送去你的書房。”
馬清臣一瞬間眼睛亮了。
“親愛的,我太感動了……瞧,你還是愛我的……”
那筆洗可不是他看上的,是上海道台看上的。他有心買下來送禮,奈何應酬太多,預算有限,他甚至想過挪用一點洋炮局的公款,隻是有心無膽,這才作罷。
郜德文撇過臉,躲開一個熱情的吻:“但是有條件。作為回報,你也得幫我一個忙。你認識的最大的官是哪個?我需要你給他寫一封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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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租界中心。康普頓公館。
洋樓二層的淑女閨房裡,康普頓小姐遣開女仆,正在伏案奮筆疾書。
忽然,篤篤兩聲敲門。
她立時正襟危坐,蓋上鋼筆帽,打開麵前的抽屜,紙筆丟進去,拿出一本狄更斯的新作《雙城記》,往椅子上一仰,津津有味地讀起來,順便抄起一盞涼了的茶,啜了一口。
一套動作行雲流水,隻花費不到兩秒鐘。
康普頓先生推門進來,看了看女兒正在的書名,緊繃的麵孔忍不住生出笑意。
“你手上還沾著墨水,愛瑪。”
康普頓小姐驚呼一聲,連忙把右手藏到身後去。
“我方才在清理鋼筆……”
“好啦。”康普頓先生故意皺眉頭,“我說過不管你,你也不用天天防著我。”
自己的女兒偷偷寫東西投稿,每天寫得容光煥發,他勸也不是,縱容也不是,隻得裝沒看見,背地裡格外留心她有沒有玩得太過火。
好好一個報館主筆,白天一份忙碌工作,晚上周末還得操心彆的。康普頓先生心力交瘁,覺得自己提前衰老三年。
還好,到目前為止,好像沒有讀者向《北華捷報》寫過抗議信。
他無奈地想,大概這姑娘要寫到嫁人為止了。
不管是為了家庭榮譽,還是為了他內心一點點柔軟的親情,這個小秘密,他打算一直替女兒保守下去。
“所以愛瑪,在寫什麼?”他溫柔地笑道,“給我看看,說不定我能糾正一下你的文筆。”
父親的示好,在女兒心裡起到了十足的反作用。康普頓小姐立刻警惕地彆過臉,假裝沒聽見。
康普頓先生又歎口氣,給她遞過一遝信紙。
“如果我沒記錯,你的那位中國朋友遇到了一點麻煩。”
康普頓小姐蹭的站起來,茶杯咕咚倒灑,《雙城記》的封麵上泡了紅茶。
“露娜?她怎麼了?哦天哪,我的上帝……”
康普頓先生等女兒讀完林玉嬋的手寫信,這才說道:“按照慣例,我們的報紙不會登用中國人撰寫的中國故事。這信是我偶然在門房的廢紙堆裡看到的。不過我覺得,有必要把它給你看一下……”
“為什麼不能登!”康普頓小姐立時柳眉倒豎,質問,“如果把輿論鬨大,領事館可能會過問……”
“領事館不是萬能的神燈,不可能過問一個大清國籍的女子。清國皇帝每天砍幾千個腦袋,雖然野蠻,但咱們也不能乾涉。”康普頓先生有些好笑,又頗感遺憾,“而且這不符合報館規定。抱歉愛瑪,在這方麵我不能網開一麵,這是我的職業操守。”
康普頓小姐失望地坐回椅子上。
“不能想想辦法嗎,爸爸?”她說,“露娜可能會在北京坐一輩子牢!”
康普頓先生抱歉地搖搖頭,打開門。
“不過,”臨走的時候,他忽然回頭,輕聲說,“這份信件裡細節頗多,倒是有些可以發掘的、跟外僑相關的新聞素材。如果它不是直接寄到報館,而是被某個外籍記者得到……我相信,他也許能從中挖掘出一些租界僑民們喜歡看的東西。”
他輕輕掩上門,有意無意的,將那封信落在了康普頓小姐的梳妝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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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東煙台。芝罘島浮在碧波萬頃的黃海之中,好似玉盆裡生出的一叢靈芝。
這個華夏大地的千年古港,秦皇漢武皆曾登臨浮海的極東之濱,眼下正目睹著輪船和黑煙占據水麵,西式海關和租界拔地而起,昔日秦王刻石的土地上,飄揚著夷狄的國旗。
煙台東海關大樓樓頂降下格子旗。總稅務司赫德結束對煙台海關的巡視,乘船南下。
廈門、汕頭、福州、高雄、淡水……一個個新開辟的條約口岸,如同茁壯生長的幼苗,等待他的扶持和建設。
蒸汽輪船在海麵上乘風破浪,噴出縷縷黑煙。船速不快,以確保座艙裡穩如平地,方便總稅務司大人辦公。
忽然,浪花裡鑽出一艘極小的中式帆船,船首尖銳,白帆吃足了風,仿佛迅捷的翠鳥,一舉追上龐大的風箏。
小帆船不按海事規則行駛,遇見汽輪不閃不避。帆船太小,等蒸汽輪船上的瞭望手發現它,它已借著海浪的力,幾乎和蒸汽輪船貼在了一起。
“喂,不要命了!”水手一邊揮旗,一邊撲到船舷邊狂喊,“分開!側風調頭!不然撞上輪機,你的帆就碎了!”
小帆船蜻蜓點水般地吻上了蒸汽船,馬上借力撤退,操帆的水手朝上拱手,表示歉意。
蒸汽船水手心有餘悸,罵罵咧咧地回到崗位上。
誰也沒注意,一截粗糙的纜繩,已經搭上蒸汽船的船舷欄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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赫德喜歡獨處。跟下屬交代了必要的工作後,就回到自己的頭等艙房裡休息。中國男仆敲門,送來威士忌酒。
赫德隨手接了,揮揮手,男仆沒走。
他抬眼,忽然覺得今天送酒的這個男仆,麵孔有點陌生。舉止有些過於犀利,眼中也並沒有他熟悉的謙卑神色。
赫德本能地合上日記本。
神色陰鬱的“男仆”用肩膀帶上門,手伸到背後,輕輕閂上。
“總稅務司大人,許久不見。”他放下托盤,從容拱手,自我介紹,“上海義興船行總辦。”
赫德怔了那麼兩秒鐘,驀地伸手去夠搖鈴。
“你怎麼上來的!來人——”
聲音戛然而止。赫德感覺脖頸一涼,目光所及之處,是一杆黑得發亮的槍筒。
嘩啦一聲,酒杯翻倒,威士忌撒一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