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德不是束手待斃的人。餘光瞟到保險栓沒開,立刻矮身一躲,抄起桌上的墨水瓶,朝那握槍的修長手指用力砸去。咚的一聲,蘇敏官眉頭緊皺,受了這一下,槍口絲毫不動。緊接著抓起桌上的裁紙刀,隨手一甩,嗡的一聲,並不鋒利的刀刃貼著赫德的鬢發飛出舷窗。
一切發生在一秒鐘之間。赫德冷汗涔涔,滿麵蒼白,顫抖著觸摸自己的耳朵。
哢噠一聲,蘇敏官開了保險栓。
船板晃了兩晃。他如履平地。一隻蒼蠅“嗡”的飛出舷窗外。
“昨日我向東海關遞了拜帖求見,沒有回應。”蘇敏官餘光瞟扳機,“先禮後兵,中國傳統。唔好意思。”
赫德臉色發白,慢慢舉起手。
“這是規定。”但他不肯乞憐,壓著憤怒說,“你應該知道,你的船行歸江海關轄區管轄,除非呈上足夠的理由,否則……”
“沒時間搞那些繁文縟節。請你現在下令,暫停南巡,返航煙台。”
赫德突然記起來這個不尋常的年輕人。還是他剛剛接任總稅務司那會兒,因著一個小騙子語焉不詳的線索,他帶人到義興船行突擊查稅,試圖拿上海亂象叢生的運輸業開刀。結果罪證沒翻到,白跑一趟。
見鬼,那天真冷。
還是個節日。他記得那沿河連串的紅燈籠。
他幾乎百分百確定那個船行有問題。年輕的老板有問必答,滴水不漏,看似老實,眼中卻不時閃爍著嘲諷和敵意,好像一隻躬著背的豹子,隨時準備飛撲出擊。
快三年了,義興船行始終沒再讓海關抓住犯罪的把柄。
赫德記起他的姓:“蘇先生,我記得你是個冷靜而謹慎的人。不管你有何冤情,今日不該如此魯莽……”
赫德心想,他難道料不到嗎,回到東海關,下了船,單憑這綁架朝廷命官之罪,就能讓他永遠回不去上海!
“多謝教訓。”蘇敏官麵不改色,催促,“現在下令。”
說完,有意無意朝赫德的辦公桌瞟一眼,在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書本中,伸手抄走幾本牛皮筆記,一心二用地翻了翻。
赫德勃然變色。他怎麼知道……
他不怕生命威脅。但這幾年的工作日記是他的心血集成,毀掉一頁都是他不可承受的損失。
他咬牙再三,隔著門,朝外吩咐幾句話。
蘇敏官從容收了槍,日記本揣到自己懷裡。
“你的陳情信我看了,”赫德一肚子沒好氣,一邊收拾桌子,將涉密文件塞進抽屜裡鎖上,一邊冷冷道,“我也從其他渠道得知了林小姐的案子。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學的私賄上官、官商勾結,但這是我不能容忍的犯罪。從個人感情出發我很遺憾,但作為看重聲譽的海關官員,我隻能說,我希望她像任何一個男性公民一樣,開庭受審,受到法律的公正對待。我已經托人向本地藩司傳話,希望她能夠得到相對寬大的裁決。這是我唯一能幫助她的。”
蘇敏官盯著赫德那雙綠色的眼睛,忽然冷笑。
這個一輩子從沒受過大清法律束縛的洋人,在這誇誇其談什麼“公正的法律裁決”,實在幼稚得可笑。
輪船不同尋常地震動了一下。螺旋槳的轟鳴聲漸弱,波浪推著船身。
困惑的船員們依照赫德的命令,正在原地掉頭。
“林姑娘是冤枉的,”蘇敏官反客為主,坐在赫德的皮椅子上,從容道,“她曾遞信去江海關,不過赫大人這一個月都在海上跑,收不到也正常。總之,你最好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。現在咱們來談談具體怎麼做。”
赫德聽著他那熟練的命令語態英文,一瞬間有些迷惑:這船上到底誰說了算?
“順便告知,我還有同伴數名,有的在這艘船上,有的在岸上待命。你找不出來是誰的。好啦,不要多想了。現在我是您的客人。”
蘇敏官脫下男仆短褂,從隨身提包裡找出一件半舊元色細行湖縐長衫披上,一瞬間變成了風度翩翩的儒商打扮。
他扣好扣子,搖搖窗邊的鈴,“再給赫大人送一杯威士忌。”
*
“……好吧,蘇先生。你知道,如果我力所能及,我很願意為林小姐做點什麼。如果你想策劃個劫獄什麼的,我會裝不知道。也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雙輕便的鞋子……”
天寒無風,海麵蕭索,津海關樓頂的格子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。
赫德的一副急脾氣已經快被磨沒了。他被人彬彬有禮地綁架,一路北上回了天津,津海關工作人員措手不及,以為他殺個回馬槍回來抽查,忙得團團轉,平白多費許多冗餘工夫。而那些他還沒蒞臨的條約港口,視察計劃一律擱淺,耽誤多少事兒!
他的官印、護照、支票簿,全都被這人客氣地收走。赫德十分確信,如果現在蘇敏官把他丟進海裡,成為一具無名浮屍,再過十年領事館都查不到他的身份。
每個人都有軟肋。赫德不怕死,但他害怕壯誌未酬,害怕默默無聞地消失,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圖,被無知的庸人一把毀掉。
不過幾天下來,他也知道蘇敏官並無惡意。除了在他偶爾發怒的時候,用槍口讓他冷靜下來之外,這個年輕人禮貌得無可指摘,跟他並肩一走,談笑風生,倒像個多年的老朋友。
“多謝。如果真到了那一步,相信赫大人會為我打掩護的。”蘇敏官點點頭,答,“不過,我還是希望能讓她以合法的形式脫罪,而不是背上逃犯、欽犯的罪名,放棄她這幾年奮鬥出的一切,一生惶惶不可終日。”
赫德飲儘一杯酒,遺憾地搖搖頭。
“要求太高,太難了……這是貴國皇太後親口定的罪,不是什麼小偷小摸的雞毛蒜皮。蘇先生,外國人在通商和軍事上也許有一些特權,但我不認為我可以乾涉大清國的政治……即便賠上我自己的仕途也沒可能。你要接受這一點。就算你現在對著我的腦袋開槍我也辦不到。”
他對於拉架斡旋一事很有經驗。以往,地方官員們也都買他的麵子。但這一次,他實在力所不逮。
“我當然不會僅僅寄希望於您的口才。”蘇敏官敲敲槍管,很殷勤地趕走停在赫德麵前的一隻蒼蠅,“我相信隻要給出合適的價格,任何事都有可能促成。”
“賄賂太後?”赫德冷笑,“給她湊齊修圓明園的錢,也許可以博美人歡心……”
“太貴了,把英國的賠款吐出來都不夠。”蘇敏官假裝沒聽出對方的譏諷之意,認真分析,“我們做買賣的,講究的是用最少的錢,做最有效的事。”
一個海關幫辦敲門,送來最新一期《北華捷報》。
蘇敏官不動聲色,用袖口遮住槍筒。
“看什麼看?”赫德無奈地嗬斥那幫辦,一邊擠眉弄眼,“這是跟我商議要事的客人。”
蘇敏官伸手給赫德斟了一杯茶,微微側臉,送去一個春天般溫暖的微笑。
年輕的幫辦心裡疑惑。赫大人一向效率超群,約見會客從來不超過一個鐘頭。這可已經一整天了!”
不過上級的事兒他不敢多問,看著兩位聊得熱絡也不敢插話,趕緊躬身:“就走,就走。”
完全無視老板的求救眼神。赫德氣得抓掉好幾根頭發。
他氣哼哼地想,等他回到上海就秋後算賬,蘇敏官這人不留犯罪把柄,但一定得找茬,把義興船行罰個痛快!
蘇敏官冷笑一聲,拿過報紙。
“……洋務派的滑鐵盧?——中國官場內訌,與外國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擊手段……”
洋人還算給麵子。林玉嬋偷送去報館的爆料求救信,不知為何被改頭換麵,以一個自由記者的名義,掐頭去尾登了一小段,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跡。
內容麼,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黴冤情,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觀的層麵——頑固派和洋務派的明爭暗鬥上。
原本這種中國官員內鬥的消息,洋人報館是不太在意的。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牽涉到外國洋行——當然不會給洋行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。但洋人平白躺槍,那記者還是可勁兒嘲諷了兩句,那辛辣的語氣似曾相識,神似退隱江湖已久的E.C.班內特。
赫德讀過報道,神色凝重了些。
現在才相信林小姐是真正被人擺了一道。官商之間的小額交易從來禁不住,海關隻好裝沒看見。但怡和洋行絕不可能他眼皮底下對中國官員巨額行賄——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!
“赫大人,徹查怡和洋行,鬨得越大越好。最好讓工部局把那個買辦唐廷樞拘捕。抓他一家。多抓幾個更好。”蘇敏官毫無壓力地拉人下水,“再寫一份聲明登報……”
“做不到。”赫德乾脆拒絕,“海關還要聲譽呢。”
“對前海關雇員見死不救,倒是挺有助於海關的聲譽。”
“我已經給總理衙門寫了信,請求他們寬待林小姐。”赫德忍不住辯白,“至於他們會不會聽……”
“總理衙門的人自身難保。如果他們失勢,你還是先關心一下你的廣方言館吧。”
蘇敏官在赫德的筆筒裡挑挑揀揀。選了一支最有姿色的鋼筆,飛快地在紙上寫字。
“據我所知,這是裕盛及他麾下一眾‘清流派’的名單。裕盛倡導節儉,成立了一個什麼‘補丁會’,會員都是文官,我打聽出幾個。”蘇敏官邊寫邊說,“就你所知,這些人裡,有沒有哪些比較……嗯,禁不起推敲?”
赫德搖頭:“就算有人有把柄,也不會落到我手裡。”
蘇敏官:“跟你說得上話的文武官吏有哪些?”
不用他講,赫德已經開始列人名,從官職最大的開始。恭親王奕、軍機大臣文祥、江蘇巡撫李鴻章……
蘇敏官提醒:“籍貫。”
赫德為難:“我從來不在意這些……”
他靈機一動,按鈴叫來一個機靈的中國籍通事。
這次他不再對下屬擠眉弄眼了。蘇敏官給他出了一張考卷,按著他的腦袋要他答題。可是答著答著,他發現,自己竟然被這卷子上的挑戰吸引了,不想放下筆。
是因為對林小姐的憐香惜玉嗎?他不知道。也許更是因為,窺到了進軍中國官場陰暗麵的旁門邪路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