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敏官在津海關盤桓數日, 海關職員皆以為他是赫德的貴客。大家集思廣益,你一言我一語,頃刻間幫赫德做出了一個輻射多地的人脈圖。
赫德馬上發現:“啊,這個裕盛的學生吳善, 也是安徽合肥人。跟李鴻章一樣。”
李鴻章的臨時旅舍內陳設豪華, 赫德居然在此處喝到了純正的巴西咖啡。但他無心享受咖啡的香氣, 開門見山,說出了自己的請求。
因著斡旋蘇州殺降之事,李鴻章對這個紅頭發洋人十分倚重, 也不拘泥於禮數, 有些跟中國人不好講的話,李鴻章也不介意跟他聊聊。
赫德灌了一肚子咖啡,從李鴻章的旅館出來, 精神亢奮地抱怨了半個鐘頭。
蘇敏官帶著禮貌敷衍的笑, 耐心聽他嘮叨。
裕盛被多方同時發難, 小題大做, 多年塵灰一並翻出來, 打了個措手不及,應對不佳, 連帶幾位“清議”的京師士大夫一同被拖下水。慈禧太後壽誕在即, 卻被兜頭潑了這一盆臭水,大發雷霆, 借皇帝之口將裕盛訓斥一番, 責令他限時自證。
裕盛氣得臥病。病中, 李鴻章遣人秘密來訪,談了一個時辰。
第二日,裕盛入朝請罪, 主動承認“文祥和洋人私相授受、在洋行存有巨款”之事實為誤會,是他的手下辦事不利,用彆處撿的廢信冒功請賞,此人眼下已經被送去議罪。他自己修養欠缺,急於嘩眾取寵,以致未加審核,當眾讓文祥下不來台,理應親自向文祥賠禮道歉。
這時離慈禧壽誕隻剩三天。太後滿心過生日,懶得再追查下去。李鴻章順勢給個台階,收回了先前氣勢洶洶的彈劾,奏請皇上太後就事論事,罰裕盛這一次即可。看在裕大人對大清勞苦功高的份上,以往的事就不追究了。
於是文祥正名,回到總理衙門,還被慈禧賜了點飯食壓驚。朝中上下慶賀,皆道皇上太後英明。
裕盛失去軍機處的兼差,仍以大學士的身份在弘德殿行走,算是個“留朝查看”。
此事剛剛告一段落,朝廷又接一喜報。上海最大之西人旗記鐵廠,經洋務派大臣不斷斡旋努力,從牙縫中省出銀子,終於談妥價格,使其落入大清朝廷之手。從此大清便有了第一個設備完善、功能齊全的軍工廠,能修造大小輪船及開花炮、洋槍……
西人之科技儘入大清彀中,是太後生辰最好的賀禮。一時間諛詞如潮,仿佛大清明日就能複興祖業,震懾外夷,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。
慈禧高興得夜不能寐。此時幾個洋務派大臣“忽然”想起來,提到那個無辜牽連的蘇林氏。
慈禧一時沒想起來:“是誰?”
安總管翹著蘭花指,指指她手邊那空了一半的法蘭西花露,慈禧這才恍然大悟。好像是見過這麼一號人。
跟寶良之前承諾的,“運作一下,至少免點刑罰,實在不行用婢子代替”,還是差距頗大。
她捧著太後賞的一百兩路費,不太敢相信。官媒人冷笑著推她後背。
“舍不得啊?哦,你抄沒的行李財物,不怕丟臉就去問刑部要。我們不管!”
每天兩頓稀粥雜糧就鹹菜,最多不過一點紅薯山芋臭豆腐。林玉嬋覺得自己肉眼可見地單薄了回去,被婆子推了一個趔趄。她拔腿就走。
她本以為,自己被抄沒的東西早就讓人分了。一問才知道,因著刑部火房處理的都是官員案件,難免有人虎落平陽,日後又東山再起的,刑部不敢瞎得罪。抄沒的小件東西都鎖在幾間庫房裡,隻有那種三年五載沒人來贖的,才會被變賣瓜分。
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個念頭,狐疑地道:“你、你不會真是個通緝犯吧?我、我會報知——”
蘇敏官微笑:“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釋的草稿,為什麼會雇一個通緝犯做您的貼身隨從。”
赫德冷笑:“海關又不執法。你慌什麼。”
這個神秘的中國行商似乎有著天生的親和力,即便明知對方是在綁架自己、以牟私利,赫德也不由對他產生些微共情,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。
“你也聽到了。李鴻章什麼都不肯保證。漂亮話倒是說了一堆。”赫德說,“這不奇怪。參倒裕盛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。從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鹽不進,我儘力了……”
“不。李鴻章已經給你指了一條明路。”全程竊聽對話的蘇敏官立刻反駁,“可惜你沒收到那個暗示。他於是沒堅持。”
赫德驚訝,想了半天,才道:“難道是那個鐵廠?——不,李鴻章知道的,我不可能幫他。海關不是搖錢樹,今年的財務年已經結束了,所有結餘稅款都已早早劃分了用途——主要是戰爭賠款和軍需。倘若無端挪用,會引發一係列無法預料的後果……”
蘇敏官微微冷笑,著看他。
赫德莫名心頭一顫,才想起來,自己麵前的中國人不是什麼華夷友好榜樣,隻是個不擇手段的綁架犯。這幾天的友好相處,並沒有讓他放鬆手裡的槍。
赫德昂然道:“信不信由你。如果要擠出二十萬兩富餘銀子,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……而且就算海關有這個錢,我也不會拿它來填補到自己的私事裡去。這是我從接手粵海關開始就製定的原則。不是我不關心林小姐——這麼說吧,就算被陷害下獄的是我自己,我也不會動用海關款項來脫身。這是我的底線,抱歉,你現在可以開槍了。”
他舉起手,眉骨壓得低低,威嚴的麵色下,殘餘著理想主義者的風發意氣。
出乎意料,綁架犯並沒有大發雷霆。
“誰要你掏錢。”
蘇敏官一句話把他噎回去。摩挲衣擺下的槍,凜冽而沉默,呼出的氣息似刀鋒,宛若一幅水彩畫中走出的哀兵。
然後一邊一個,去“拉架”,一個捂她的嘴,一個按她的腳!
這裡又不是正式牢房,關的都是沒家沒業的孤女,她們的清白一文不值。一牆之隔就是刑部,偶爾會有官差老爺付幾個錢,進來找找樂子,也是官媒人賺外快的機會。
快三年了,義興船行始終沒再讓海關抓住犯罪的把柄。
赫德記起他的姓:“蘇先生,我記得你是個冷靜而謹慎的人。不管你有何冤情,今日不該如此魯莽……”
赫德心想,他難道料不到嗎,回到東海關,下了船,單憑這綁架朝廷命官之罪,就能讓他永遠回不去上海!
“多謝教訓。”蘇敏官麵不改色,催促,“現在下令。”
說完,有意無意朝赫德的辦公桌瞟一眼,在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書本中,伸手抄走幾本牛皮筆記,一心二用地翻了翻。
赫德勃然變色。他怎麼知道……
林玉嬋越聽越煩躁,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,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,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,看著他一張嘴開合,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。
維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氣,隻好躬身相送,然後優雅一轉身:“林小姐……”
所以,便宜坊需要發展自己的獨特優勢,要讓有錢客人們舍得為這個優勢付錢。
林玉嬋用餐巾抹嘴,同樣表示沒空。
西洋機器早晚越來越普及。她也許是第一個摘桃子的,但她不會是唯一的一個。
遠處鐘聲敲響十一點。毛順娘到了午休時間。她伸手招呼另一個師傅頂替,自己解開頭巾,洗了手,笑嘻嘻地出來。
看到一堆人圍觀,她又嚇得進回去。還是不習慣在公眾麵前露臉。
眾人又是一陣驚歎:“嘩,輪班倒,不用停工!像洋人紗廠一樣!”
機器不吃飯,相當於一個無限勞力。頻繁開關還費燃料呢。。
有人試探著問:“喂,老板娘,你們這製茶葉的機器,是從洋人手裡買的?洋人也肯賣?”
他的官印、護照、支票簿,全都被這人客氣地收走。赫德十分確信,如果現在蘇敏官把他丟進海裡,成為一具無名浮屍,再過十年領事館都查不到他的身份。
每個人都有軟肋。赫德不怕死,但他害怕壯誌未酬,害怕默默無聞地消失,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圖,被無知的庸人一把毀掉。
林玉嬋當然叫冤,他們就裝模作樣地恫嚇兩句,根本不聽她解釋。
大清官場效率如此。案情進展太快不行,須得日拱一卒,慢慢的來,才顯得刑部有事乾。
有兩次,來詢問的官差色迷迷地盯著她看,還想動手動腳。被官媒人使個眼色製止了。
林玉嬋想,大概是文祥幫她說了話。
但文祥也隻能幫她到這了。她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,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說。
“沒錯,裕盛跟我不對付。我手裡也有他的把柄。”李鴻章慢慢吸著水煙,說,“但那時我人微言輕,當時沒計較,現在呢,得饒人處且饒人,也就算了。就算現在參他又能怎樣,太後過生日,大喜的日子,你給她老人家找不痛快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