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據理力爭:“可是裕盛汙蔑你們借洋務而賣國,要扼殺你們所有西化自強的努力……”
“清者自清。任何人在時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。”李鴻章反正沒被直接牽連進來,絲毫不覺危機,反而耐心給洋鬼子上課,“有些位置終究會是我們的。急不得。燥不得。你看到這盆景裡的水沒有?它自上而下,緩緩流淌,順應自然規律。你不能強求它逆水而上,這樣會打亂很多事……”
知道赫德性子急,李鴻章故意說話慢條斯理,果然,洋人臉上的耐性慢慢變薄變淡,明顯欲言又止。
李鴻章收回信,開始說閒話:“說到這個洋炮局,鷺賓可曾去過?——沒去過也無妨,小得很。我去考察過,廠裡用的都是中國式的泥爐、磨、銼、旋等手工具,工匠也都是鄉野村夫,隻能照貓畫虎,造一些最簡單的土炮彈。清臣畢竟是軍醫出身,造軍需還是外行……不過我也更是外行,哈哈,不懂……”
赫德有點莫名其妙,不知李鴻章為何突然聊起彆的。不過他作為總理衙門的編外“顧問”,隨時有義務聆聽中國官員們關於洋務的問題。
他小心措辭:“都是從零開始。不懂可以慢慢探索。”
“練兵以製器為先。要是能有個完整的西式鐵廠就好了。上海就有現成的好幾個,可惜個個都把我拒之門外。”李鴻章歎道,“洋商忌憚我們,不肯出讓。要麼就獅子大開口——就那個旗記鐵廠,要價二十萬兩銀子。嗬,他知道這錢能賑濟多少災民、給兵勇裝備多少子彈嗎?張口就來……談不攏,算啦,這事急不得……”
“科爾先生的旗記鐵廠我去過,設備齊全,確實值這個價。”赫德忍不住說,“李大人,你的預算是多少?”
李鴻章笑而不語,把赫德看得心裡發燥,半天,他才說:“我哪有什麼預算。我的預算都拿去給太後準備生日賀禮了。話說鷺賓,你不妨也準備著點兒,回頭我幫你一並送上去,也讓兩宮太後看看你的忠心。”
赫德趕緊應了:“謝李大人提點。”
“我不明白,蘇先生,為什麼你不肯自己求見李鴻章,他又不是不見白丁……非要裝我的隨從,萬一讓他發現了我怎麼解釋?你又不是通緝犯,那麼怕羞……”
除了接受聞訊,其餘的時間也不能閒著。看守的婆子想讓她做女工,結果發現她手笨,彆人做三件她做一件;想讓她洗衣服,又嫌她身量弱,最後找出幾個大筐,丟給她。
“糊燈籠會不會?一天五十件,做不完彆吃飯!”
沒過幾天,林玉嬋這個“打外國官司”的“壯舉”,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。
孤兒院鬨時疫、民眾打砸、釀成危機——起因是天災,不是人為。她決心進京也不是被誰攛掇的。如果有人整她,不會是在這一步。
她把那幾天的行程拋出腦海。
然後,靠馮一侃幫忙,為文祥夫人解決家事,進而拜訪到文祥——這一步也很正常,全是她自己主觀能動,隨機應變采取的行動。沒有旁人乾涉。
贈送文祥的洋貨被太後看到,太後對贈禮之人感興趣,提出接見——從這一步起,事態脫離她的掌控。
就說那個洋務代表恭親王奕,一生也有幾起幾落,並非始終坐在那領頭羊的位置上。
一開始慈禧的態度很正常,逗她捧她,籍此表示自己對洋務事業的開放心態。
她回憶當時在圓明園,自己一次次超常發揮,還因著同為禧借題發揮,談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話題……
如果她有什麼錯,那就是表現太好了。
讓慈禧跟她一唱一和,又是賜又是賞,有點刹不住車,以至於裕盛忍無可忍,從屏風後麵走出來當麵反駁太後。
其實現在想來,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裝的。裕盛有心放任她賣弄。因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處,準備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贓。
那張語焉不詳的洋商回信,大概是裕盛早就準備好的,就等個機會塞到誰的口袋裡,給文祥一記偷襲。
然後,慈禧也立刻意識到,頑固派和洋務派之間天平被傾斜得太過。她隻好順水推舟,“撥亂反正”,反過來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,又“寬宏大量”地輕罰,順便賣裕盛一個麵子,讓兩派大臣都欠著她,都對她服服帖帖。
三十歲的慈禧,執掌政權漸入佳境,正學著玩弄權術、駕馭人心。她的開明心態不是裝的,整頓國家的誌向也不是假的,但她從頭到尾最在意的,是奴才們的忠心。
林玉嬋心跳驟然加速,臉貼牆小聲喊:“馮師傅!你回來了!”
頓了頓,又遲疑,問:“見到敏官了?信都送到了?”
“博雅公司送到了。他們已知你困境,正在找人想辦法。你那幾個經理夥計雖不是道上人,但臨危不亂,確是有勇有謀、忠心護主的好人。”
林玉嬋忍不住笑,小聲解釋:“他們都有經驗了。”
馮一侃接著說:“那個洋炮局總辦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?這朋友交得真值,上來就問我要不要闖京劫獄。倒給我嚇一跳……不過洋人那裡就不太順了。報館不收中國人的投稿,連門都不讓我進。我求爺爺告奶奶,把那信留門房,也不知會不會讓人當垃圾扔了。總稅務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趕,你相識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,他們說無能為力。”
林玉嬋點點頭。本來就是“飽和式救援”,不期望每條線都能接上。
“那……”
“嗐,”馮一侃忽然歎口氣,“你家蘇老弟太麻利,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,他剛登船走……”
林玉嬋心裡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。寫給蘇敏官的那兩個字,看來是被馮一侃直接送到了義興,跟他擦身而過……
而林玉嬋這個道具工具人,可以封賞也可以打殺,慈禧從頭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。
從慈禧決定召見她的那一刻起他,她的命運就不再握在自己手裡。
林玉嬋越聽越煩躁,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,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,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,看著他一張嘴開合,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。
仿佛一根細細的火線穿過她四肢百骸。她一瞬間又有暴力衝動。
有人要把事鬨大!
寶良聽她這麼一問,麵露難色,警惕地看看周圍,然後壓下帽簷,悄聲說:“恭親王攬權納賄,徇私驕盈,目無君上,我阿瑪被幾個翰林院的人說動,想試著通過這件案子,把那鬼子六給參倒……”
“……洋務派的滑鐵盧?——中國官場內訌,與外國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擊手段……”
洋人還算給麵子。林玉嬋偷送去報館的爆料求救信,不知為何被改頭換麵,以一個自由記者的名義,掐頭去尾登了一小段,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跡。
內容麼,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黴冤情,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觀的層麵——頑固派和洋務派的明爭暗鬥上。
原本這種中國官員內鬥的消息,洋人報館是不太在意的。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牽涉到外國洋行——當然不會給洋行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。但洋人平的白躺槍,那記者還是可勁兒嘲諷了兩句,那辛辣的語氣似曾相識,神似退隱江湖已久的ec班內特。
就說那個洋務代表恭親王奕,一生也有幾起幾落,並非始終坐在那領頭羊的位置上。
馮一侃在一周之內跑了半個中國,緊趕慢趕回到他的寶貝茶館,氣還沒喘勻,正撞上蘇敏官帶了幾個人,把茶館裡那點造反家當掃蕩乾淨,一人身上兩把刀!
“姐姐,我和你講,你們兩廣的兄弟實在是太過分了。”馮一侃抱怨,“借東西就借東西,還留那麼大一塊銀子!太瞧不起人了 !”
林玉嬋心揪緊,忙道:“他要乾什麼!”
他無奈地想,大概這姑娘要寫到嫁人為止了。
不管是為了家庭榮譽,還是為了他內心一點點柔軟的親情,這個小秘密,他打算一直替女兒保守下去。
“所以愛瑪,在寫什麼?”他溫柔地笑道,“給我看看,說不定我能糾正一下你的文筆。”
父親的示好,在女兒心裡起到了十足的反作用。康普頓小姐立刻警惕地彆過臉,假裝沒聽見。
康普頓先生又歎口氣,給她遞過一遝信紙。
隻是偶爾的一瞬間,他的眼神突然肅穆起來,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。
終於回到天津港。蘇敏官令赫德下車,引他進入一個破破爛爛的茶館。他和茶館裡的人交接了幾句,片刻後轉身。
而且李鴻章能請動聯名的諸多官員,非耗費巨大人脈資源做不到。有人不禁疑惑,這點人情用來做什麼不好,非要用來翻一把陳芝麻爛穀子,給自己掀出幾個噴嚏來,有意思嗎?
但李鴻章是洋務派炙手可熱的新星。曾國藩已經老了,且因放任湘軍屠城而名聲掃地。而李鴻章手握精銳淮軍,雖然職位不高,人人都能看出他前途無量。
對此李鴻章的回應也很官方:勿以惡小而為之,做官的講究不忘初心,陳年舊事也有追究的意義,否則如何給後人樹榜樣?
管庫房的差役收起大煙筒,歪眼看著林玉嬋,拖長聲音道:“小娘子彆訛人。你的東西早讓人領走啦!” w ,請牢記: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