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5章 第 235 章(1 / 2)

小廝敲門:“少爺太太,熱水備好了。需要換水您隨時搖鈴叫人。”

林玉嬋驀地收聲,抽著鼻子,強顏歡笑:“我先去洗洗這滿身駱駝味兒。”

蘇敏官在津海關盤桓數日,海關職員皆以為他是赫德的貴客。大家集思廣益,你一言我一語,頃刻間幫赫德做出了一個輻射多地的人脈圖。

這個神秘的中國行商似乎有著天生的親和力,即便明知對方是在綁架自己、以牟私利,赫德也不由對他產生些微共情,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。

“你也聽到了。李鴻章什麼都不肯保證。漂亮話倒是說了一堆。”赫德說,“這不奇怪。參倒裕盛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。從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鹽不進,我儘力了……”

“不。李鴻章已經給你指了一條明路。”全程竊聽對話的蘇敏官立刻反駁,“可惜你沒收到那個暗示。他於是沒堅持。”

赫德驚訝,想了半天,才道:“難道是那個鐵廠?——不,李鴻章知道的,我不可能幫他。海關不是搖錢樹,今年的財務年已經結束了,所有結餘稅款都已早早劃分了用途——主要是戰爭賠款和軍需。倘若無端挪用,會引發一係列無法預料的後果……”

蘇敏官隻好收攏手臂,輕而易舉地壓住了她的搏鬥欲。雙手放不開,隻能用舌尖一點點安撫這個在荊棘裡滾了一圈、渾身紮了刺的姑娘。

直到她終於平靜下來,側著腦袋,順從的伏在他胸前,輕輕抽噎著,不說話。

他才低聲道:“總之彆擔心。你走出刑部之後就是自由人,沒案底,名聲、產業、人脈、還有那九品誥封,一概都在……”

林玉嬋心頭飄飄忽忽的,依然覺得像在夢裡。

她小聲補充:“案底還是會有吧?縱火、城內鳴槍、劫持朝廷命官……除非寶良不報案。”

蘇敏官輕輕吻她額頭,說:“寶良不會報案的。”

他的聲音帶著寒氣,好像一枚冰刀,在她心裡刮了一下。

不等她問,他馬上又說:“對了,我五日前從上海出發,你的經理們已經開始年底盤賬。沒有你監督,做得也還算勉強合格。”

林玉嬋笑一笑。蘇敏官眼裡的“勉強合格”,套入博雅標準,已經屬於非常優秀,應該發獎金。

她親他臉頰,很聽話的不多問。感到他手指一下下捋著自己耳根,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鬆,突然感到疲憊萬分。

壁爐邊有落地鏡。蘇敏的餘光所及,看到一個不修邊幅的窮光蛋,全身上下隻剩一條撕破了的夾褲,身上算不得乾淨,點綴著傷疤和汗和泥,雙手被漆黑的手銬鎖在一起,比天津衛碼頭上的賣身苦力還落魄三分。

他深吸口氣,低聲說:“蘇敏官,祖籍廣東梅州,道光廿二年壬寅年生,八字……都給你寫過。算命的說我利官近貴,衣祿豐盈,但應該是算錯了。我現在一文不名,還負債……但我實在不願看到你被人這麼算計第二次。我這一個月反複想過了,就算是為了功利著想,你有個丈夫,彆人起碼還能顧忌一下……我以前也想過這一點,但……不是,不對,我是真的想做你丈夫,昭告天地宗親,正式的那種……”

……

靜靜的不知過了多久辰光。又是一陣飄忽的失重感。駝隊終於停了下來。外麵天色已經開始暗淡。

蘇敏官也不覺睡熟,倚在幾包藥材上閉目安歇。聽到近在咫尺的陌生人聲,他立刻睜眼,又搖搖林玉嬋的身子。

聽那駱駝把式跟彆人的對話,駝隊已經來到通州城,此時正在城外休整。駝伕正一個個卸下駱駝身上的重擔,讓它們好好歇一夜。

蘇敏官微微冷笑,著看他。

赫德莫名心頭一顫,才想起來,自己麵前的中國人不是什麼華夷友好榜樣,隻是個不擇手段的綁架犯。這幾天的友好相處,並沒有讓他放鬆手裡的槍。

赫德昂然道:“信不信由你。如果要擠出二十萬兩富餘銀子,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……而且就算海關有這個錢,我也不會拿它來填補到自己的私事裡去。這是我從接手粵海關開始就製定的原則。不是我不關心林小姐——這麼說吧,就算被陷害下獄的是我自己,我也不會動用海關款項來脫身。這是我的底線,抱歉,你現在可以開槍了。”

他舉起手,眉骨壓得低低,威嚴的麵色下,殘餘著理想主義者的風發意氣。

出乎意料,綁架犯並沒有大發雷霆。

林玉嬋大口吸一口新鮮空氣,摸摸那載了他倆一路的功臣駱駝腦袋。它剛剛吃完草料,精神抖擻地張著大眼,好奇地跟她對視。

蘇敏官迅速扒拉下駱駝身上的雜七雜八,隻留韁繩和氈布。駱駝背上的毛被壓了一天,蔫蔫地朝一邊歪著,還挺通順,好像用梳子攏過。

說話間,被他一把撈上駱駝背,放在雙峰之間,右手抓起一條軟鞭。

孤兒院鬨時疫、民眾打砸、釀成危機——起因是天災,不是人為。她決心進京也不是被誰攛掇的。如果有人整她,不會是在這一步。

然後,靠馮一侃幫忙,為文祥夫人解決家事,進而拜訪到文祥——這一步也很正常,全是她自己主觀能動,隨機應變采取的行動。沒有旁人乾涉。

贈送文祥的洋貨被太後看到,太後對贈禮之人感興趣,提出接見——從這一步起,事態脫離她的掌控。

就說那個洋務代表恭親王奕,一生也有幾起幾落,並非始終坐在那領頭羊的位置上。

一開始慈禧的態度很正常,逗她捧她,籍此表示自己對洋務事業的開放心態。

她回憶當時在圓明園,自己一次次超常發揮,還因著同為禧借題發揮,談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話題……

“不。你也說了,那是情急之下的一個脫身之策。現在自然不需要再提。況且我送出紙條的時候其實也猶豫,怕辜負你信任,怕你誤解。其實也沒指望你真能照做。馮師傅回話說,他在上海跟你錯過時,我其實沒有太失望。也許老天是在敲打我,我自己的禍事,終究還是得靠我自己解決。”

西洋機器早晚越來越普及。她也許是第一個摘桃子的,但她不會是唯一的一個。

遠處鐘聲敲響十一點。毛順娘到了午休時間。她伸手招呼另一個師傅頂替,自己解開頭巾,洗了手,笑嘻嘻地出來。

看到一堆人圍觀,她又嚇得進回去。還是不習慣在公眾麵前露臉。

眾人又是一陣驚歎:“嘩,輪班倒,不用停工!像洋人紗廠一樣!”

機器不吃飯,相當於一個無限勞力。頻繁開關還費燃料呢。。

有人試探著問:“喂,老板娘,你們這製茶葉的機器,是從洋人手裡買的?洋人也肯賣?”

他的官印、護照、支票簿,全都被這人客氣地收走。赫德十分確信,如果現在蘇敏官把他丟進海裡,成為一具無名浮屍,再過十年領事館都查不到他的身份。

每個人都有軟肋。赫德不怕死,但他害怕壯誌未酬,害怕默默無聞地消失,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圖,被無知的庸人一把毀掉。

大清官場效率如此。案情進展太快不行,須得日拱一卒,慢慢的來,才顯得刑部有事乾。有兩次,來詢問的官差色迷迷地盯著她看,還想動手動腳。被官媒人使個眼色製止了。

“沒錯,裕盛跟我不對付。我手裡也有他的把柄。”李鴻章慢慢吸著水煙,說,“但那時我人微言輕,當時沒計較,現在呢,得饒人處且饒人,也就算了。就算現在參他又能怎樣,太後過生日,大喜的日子,你給她老人家找不痛快?”

“清者自清。任何人在時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。”李鴻章反正沒被直接牽連進來,絲毫不覺危機,反而耐心給洋鬼子上課,“有些位置終究會是我們的。急不得。燥不得。你看到這盆景裡的水沒有?它自上而下,緩緩流淌,順應自然規律。你不能強求它逆水而上,這樣會打亂很多事……”

知道赫德性子急,李鴻章故意說話慢條斯理,果然,洋人臉上的耐性慢慢變薄變淡,明顯欲言又止。

李鴻章收回信,開始說閒話:“說到這個洋炮局,鷺賓可曾去過?——沒去過也無妨,小得很。我去考察過,廠裡用的都是中國式的泥爐、磨、銼、旋等手工具,工匠也都是鄉野村夫,隻能照貓畫虎,造一些最簡單的土炮彈。清臣畢竟是軍醫出身,造軍需還是外行……不過我也更是外行,哈哈,不懂……”

“科爾先生的旗記鐵廠我去過,設備齊全,確實值這個價。”赫德忍不住說,“李大人,你的預算是多少?”

李鴻章笑而不語,把赫德看得心裡發燥,半天,他才說:“我哪有什麼預算。我的預算都拿去給太後準備生日賀禮了。話說鷺賓,你不妨也準備著點兒,回頭我幫你一並送上去,也讓兩宮太後看看你的忠心。”

赫德趕緊應了:“謝李大人提點。”

“我不明白,蘇先生,為什麼你不肯自己求見李鴻章,他又不是不見白丁……非要裝我的隨從,萬一讓他發現了我怎麼解釋?你又不是通緝犯,那麼怕羞……”

除了接受聞訊,其餘的時間也不能閒著。看守的婆子想讓她做女工,結果發現她手笨,彆人做三件她做一件;想讓她洗衣服,又嫌她身量弱,最後找出幾個大筐,丟給她。

蘇敏官一身利落短衫,已經在一整日的搏鬥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樣子,裡裡外外都是泥塵,細碎的破口一大堆。也就是開房時天光漆黑,不然那門童肯定以“衣冠不整”,不讓他進。

第一顆扣鬆開,他喉頭不自然地滑動一下。帶著香氣的水滴落在他胸前,濡濕了一小片衣料。

“阿妹。不用。”

聲音帶著點懇求。

林玉嬋從浴缸裡撐出兩寸身子,解他第二顆扣子。

一邊很正經地說:“我會分期還款。往後博雅利潤中屬於我的部分,我會定期存進銀行裡義興的戶頭……”

蘇敏官耳根微微一紅,看著霧氣裡那一雙纖長翕動的睫毛,忍俊不禁,輕聲告訴她:“銷了。”

她話音一滯,解第三顆扣子。

上一章 書頁/目錄 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