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那一刻,她的笑聲如同細細的觸須,探遍他的角角落落,拂去積年的塵。
他此時才真正相信,這個無名無分的洞房花燭並未折損她分毫。她依舊那麼光彩照人,沒有後悔,沒有落寞,沒有好像失去什麼的哀怨。
他於是把肚裡的一串腹稿,什麼我會負責,賭咒發誓,變心遭雷劈,都咽了回去,輕聲提議:“換個紙卷。”
“你打算怎麼辦?”林玉嬋一邊卷紙筒,忽然輕聲問,“回去以後……”
蘇敏官笑了,揶揄地看她一眼。
“我先休個假不成嗎?”
他當然不會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。但說來說去,就是不提讓她幫忙的茬。
蘇敏官抖掉燒黑的煙灰,敲敲手銬聽聲音,第三次站起身來,把鋒利的王麻子剪刀固定在桌縫裡,拉開藍光閃閃的刃——
哢嚓!
精鋼被慢火燒脆,幾次嘗試,終於投降。剪刀如切土塊,將手銬碎成幾段。
蘇敏官慢慢分開雙手,活動一下僵直的手腕。
滿打滿算才過去一天,卻好似蹲了幾年的班房,不太適應這種毫無束縛的感覺。
林玉嬋歡呼,檢查他紅腫的手腕肌膚。
“我讓人買了藥膏……”
他沒回應這句話,一言不發,張開手將她抱起來,拋回床上。被子翻起大波浪。
林玉嬋驚叫:“我不行——”
蘇敏官長笑出聲,安撫地吻她臉蛋,有節製地享受自由。
“欠著。欠著……這樣也欠著。”他囂張地耍無賴,“叫你昨天欺負我。”
林玉嬋圓睜雙眼,對他這顛倒黑白的能耐深感不滿。
到底誰欺負誰!
她跟他較著力,被翻過身子的時候,扭頭,可憐兮兮說:“疼。”
一個字是定海神針。他慌忙住手,把她抱到身上拍拍,小聲保證:“下次就好了。”
“想要薑汁撞奶。”
蘇敏官:“……你有錢。自己買去。”
話雖這麼說,誰也不願出門。林玉嬋在掉血,況且由於某些難以啟齒的原因,走路都覺得彆扭。兩個debuff合起來,她隻想床上躺著。
況且,冬日的天津衛氣溫驟低,一夜之間,海河蓋了蓋子,船隻被凍在水麵上走不動,碼頭工人力夫們全都放假歇業。窗外結著白霜,罕見的一片蕭索。
隻有屋內熱氣騰騰,散發著讓人眷戀的舒適小窩的味道。
燒個手銬,花了一整日工夫。再要一頓飯,不覺就天黑。
倒也不著急回上海。在古代出行得看老天爺眼色。眼下海河結冰,洋人輪船遲遲不來靠岸。至於走陸路,因沿途有戰亂,帶著個女眷,更是想都不要想。
林玉嬋以為第二夜自己可以睡個好覺,但她完全低估了那個喝多了geada的小男孩,幾年來他頭一次放下買賣生意,沒有決策重擔在身,他又閒不住,所有精力都用來探索各種胡天胡地的可能性。又沒有手銬限製,簡直要上天。
林玉嬋被他按在意大利文藝複興式雕花長椅上,悔不當初,隻能守緊最後一道底線,隨他發揮吧。
她隻負責到點吃夜宵,好好養身子。
他胸中存貨不少,東一榔頭西一棒子,酒局裡聽來,閒書裡看來,此時終於可以階段性的實現。但問題是,理論和實踐有差距。那些男人吹的牛,男人寫的書,裡麵的伎倆未必討姑娘喜歡,有些點子甚至讓姑娘很難受。蘇敏官雖然天分高,但有時還需要點撥一下。
於是到了後半夜,林玉嬋覺得自己成了臨時人生導師,被窩裡跟蘇敏官探討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理知識,有些她也不是太懂,好在有現成的人體模特解惑。簡直好像回到了半夜讀《國富論》的時候。最後倆學渣先後撐不住,紮在枕頭裡一睡不起。
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。小廝敲門,說給少爺太太定到了最早一班的洋行船票,十日後啟程。
林玉嬋悲壯地下決心,這十天絕對不能都這麼虛度!
她笑盈盈看著蘇敏官穿衣。天津衛人民的審美不錯,衣衫風格雖然偏老成,卻有一種意外的厚實穩重感。讓人覺得這個大老板日進鬥金,無所不能。
……當然,也是他自己底子好。就算披塊布,都是全雍和宮最帥的喇嘛。
但當蘇敏官戴上帽子,有點彆扭:“不合適。”
好容易托人買到的縫了假辮子的帽子,中年禿頂人士專用,式樣就沒得挑了。關鍵是照著北方旗人的頭型來的,蘇敏官往頭上一扣,帽簷直接過眉毛。
林玉嬋笑岔氣:“我給你縫緊點。”
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惱:“我在北京馬聚源,給你買了頂專門的圓腦袋帽子。”
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燒了。好可惜啊。
她忽然想起什麼,叫道:“對了,還有!”
她幾乎忘了!
匆匆忙忙翻舊衣。
寶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腦運到自己的彆院,她假裝檢查物件的時候,其實還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幾樣最重要的東西。
比如德林加185手`槍。但子彈火`藥沒多帶,眼下隻是啞槍一枚。
再比如,大柵欄市場手藝人捏的兩個小麵人兒,一個白娘子,一個法海。當時林玉嬋想,不管丟什麼,這一對有趣的手信絕對不能丟。
可是麵人哪能保存長久。從口袋裡掏出來,才發現早已乾裂,碎成幾段。各種顏色的碎末混在一起。
好像她那趟乘興而來、卻支離破碎的北京之旅。
林玉嬋怔怔發呆,嘴角抽一抽,無來由的傷感,一揚手,想丟進壁爐。
蘇敏官問:“是什麼?”
不等她解釋,他也多少猜到,從後麵摟住她,在她掌心裡扒拉那些碎麵塊。
“給我的?”他低聲問。
她默默點頭。
蘇敏官笑著逗她:“麵團做的,沒讓老鼠吃了,很不錯了。”
他從那些殘骸中,隱約看到一對俊俏男女的輪廓。想象她在風塵漫天的北京南城街頭,守在個小手藝攤子前,比比劃劃地描述他的樣貌。
他的心像是被一塊溫暖的手巾裹了一下,笑道:“麵團不穩妥。我聽說天津衛有‘泥人張’,捏出的泥人不怕風吹日曬。回頭咱找他去。”
林玉嬋故作為難:“誰出錢呀?”
蘇敏官白她一眼,攏過她的手,將那兩個麵人的碎塊倒在自己掌心,晃了晃,碎塊不分你我地摻在一起。再取張紙包起來。
“埋花園裡?”他建議。
林玉嬋覺得不必那麼隆重。但古人思維,帶人麵的偶像,即便是玩具,也不能隨手亂丟。
於是終於有個借口出門。林玉嬋把自己裹嚴實,熄了壁爐,帶足銀兩,高高興興貼在男朋友身邊。
走在厚厚天鵝絨地毯覆蓋的走廊裡,偶有其他洋人住客頻頻側目,朝這對華人金童玉女微笑,有的還點頭致意,輕聲說:“gratutions!”
林玉嬋臉紅過耳,低頭看看自己的手,沒跟他拉著啊。
就這麼像是來度蜜月的小兩口嗎?
……想想也是。除了度蜜月和官府買單,哪個中國人肯燒錢住這裡。
把麵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園裡,沿維多利亞道邊緣散步。走出租界,東北城角有戲院“大觀樓”,樓下是茶座,兩人叫了壺茶,遠遠聽著戲,近處聽著四下食客們的閒談。
天津港是商貿薈萃之處,直隸總督駐地,京城洋務第一站。人們近水樓台先得月,總能打聽到京師裡的最新動向,有時被北京本地人還知道得快。
林玉嬋聽聞,太後的壽辰風風光光地過了,那壽宴上升起無數璀璨紙燈籠,一盞造價據說二十兩銀子,組合成福壽二字,堪稱奇觀;但也有人壓低聲音說,太後生日當天其實並不太平。有撚匪反賊混入京城,試圖行刺太後皇上。所幸事泄,讓兵馬司的捕盜給截了下來,隻小小地鬨了一場。
大學士裕盛的獨子寶良,在與叛匪英勇搏鬥中,不幸身中流彈,不治而亡。朝廷格外撫恤,贈太仆寺卿,騎都尉世職。裕盛憂思成疾,已經申請致仕。
“裕大人這位子空下來啊。”聊天的老爺們煞有介事地分析,好像自己是紫禁城人事任免專家,“朝裡怕是又風波暗湧嘍!咱們做買賣的,得重新巴結點兒人嘍!”
林玉嬋和蘇敏官對看一眼,眼中各有千言萬語。
她徹底安全了。
寶良私下裡那些追姑娘的荒唐行徑,他守口如瓶,沒敢大肆張揚;眼下寶良閉了嘴,裕盛一生篤信理學,顧念兒子身後名譽,不會也沒精力追查。
從慈禧的角度來看,她這個被無端牽連進朝廷兩派內鬥的民女,被太後開恩、釋放、恢複名譽之後,就靜悄悄離開了北京城,沒有做任何違法亂紀之事。
還得感謝那些名頭響亮的“撚匪”。那日京城發生的一切騷亂,都可以被地方官扣鍋在他們頭上。
至於某喇嘛廟讓人擅闖,丟了一套衣服,以及某駝隊駱駝無端丟失的小事……
沒聽人議論起。估計以後也不會有人提。京城治安一般,這種小小罪案從來都是苦主啞巴吃黃連。
從茶樓出來,往碼頭的方向,大大小小的車馬堵了路。遠遠的看到津海關大樓矗立在海河泥灘上。格子旗緩緩降下。赫德正指揮從人將一箱箱行李搬上馬車。
林玉嬋看見他就來氣:“我去問問鬼佬收了你多少差價。” w ,請牢記: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