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笑盈盈問赫德:“Labise?”
這是何等幼稚的損人伎倆,赫德沒理她,跟她握了手。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槍指一次腦袋。
赫德招手,叫過一個隨從,取來個長長扁扁的盒子。
“夫人”是一品二品的稱號,林玉嬋眼下是誥封九品孺人,本來輪不上稱“夫人”。但如今禮製混亂,稱呼濫用,隨便一個小官都是老爺大人,這皇商管她叫一聲“夫人”,也算是很尋常的客氣話。
她連忙站起來道謝,示意周姨再換一壺茶。
她想,乖乖,每樣一百件……
“洋人的喜好,未必都能入咱們中國貴人的眼。”她藏住情緒,也學著圓滑的語氣,慢條斯理回道,“娘娘們喜歡哪些,不喜歡哪些,到時還請您不吝賜教,我們好挑選更合適的——對了,這些瓶瓶罐罐,都是當時揀貨時留存的零頭樣品,送到宮裡也不合適,您拿著給府裡的女眷用著玩玩。”
“這樣東西,你也見過。我既然遷到北京,就不太適合展示在我的辦公室了。林小姐,就當是臨彆贈禮吧。”
林玉嬋打開盒子,看到一枚貴重的折扇。那上麵墨汁淋漓,寫著七個字:
“師夷長技以製夷”。
這是當年籌辦同文館之時,文祥贈給赫德的。扇子上的口號在現在看來已經有些過時。大清朝廷上下已經摒棄了不切實際的“製夷”願望,改為跟列強通力合作,試圖“師夷長技以自強”。
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。凡是想賺快錢的,多半都會自掘墳墓。”蘇敏官用警告的語氣說,“這不是你常說的嗎?”
就算爭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樣,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價值四千兩。一年之內要變回十萬,無異於賭博,立時會激發出不理智的決策。
由奢入儉難。當初王全就是受不了“從零開始”的漫長,急於重建昔日德豐行的排場,最終陷入借錢炒房的泥坑,把自己坑得一塌糊塗。
林玉嬋笑了:“誰讓你一年賺十萬兩了?我把人打發走,讓他們先彆來煩你而已。你先好好休息,彆管這些雜事。我送你回去?”
而且……一個月內,賤賣了義興的全部,好像收藏家親手砸碎自己珍貴的藏品,帶來的傷害難以愈合。他不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門麵,甚至不願意想任何跟“船”有關的事。
一隻細細的手勾住他小指。茶館裡人來人往,縱然有門簾,她也不敢太放肆。
她的手涼。一絲清明,從小指蜿蜒向上,注入他的心。
林玉嬋忽道:“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,老趙如今是兼任賬房,似乎有點忙不過來。”
語氣閒閒的,帶著點暗示的笑意。
蘇敏官全身微微一震,睜眼看她。
他春風得意時,不止一次跟這小姑娘開玩笑,倘若博雅做不下去,虧錢破產,歡迎來義興做賬房,他包吃住。
這個offer給出了三年。在這三年裡,林玉嬋駕著博雅小破船在商海中探險,屢次駛過驚濤駭浪,幾次被顛到散架的邊緣,所幸船還沒翻,也就一直沒去義興那裡報到。
沒想到風水輪流轉。到頭來卻是她率先拋出繡球。
蘇敏官的一顆心,被她這句話,從紛亂的糾結中拽出來一點點。
他臉色明朗了些,笑問:“是想讓我加入博雅,還是隻想讓我掙錢還債?”
林玉嬋輕輕吐舌頭。
博雅是股份公司。按照現行的、支離破碎的商業律法,任何合夥人的加盟請求,都得經過大股東的一致認可。譬如郜德文通過投資蒸汽機而入股,是林玉嬋磨破嘴皮,說服大部分股東才得以實現的。
蘇敏官在博雅還有三千兩銀子的原始投資。這些錢足夠他升格為合夥人,進入博雅的決策層。
不過,也需要其他股東表決同意。
而且……
林玉嬋笑道:“你估計受不了我們這麼懶散的風氣。”
有些話她不好意思說。她隻想將蘇敏官拉出低穀,給他找點事做,換換心態。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事業拱手相送。博雅的經營方式跟他不是一路。若蘇敏官真有話事權,以他的野心,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,大刀闊斧地改革,直到把這家潛力巨大卻蟄伏多年的小本商號,徹底做成搖錢樹。
蘇敏官從她的口氣裡聽出了些微警惕的意思,無奈低頭笑。
她話音一滯,解第三顆扣子。
“我會慢慢還現銀。”她堅持,“十萬兩白銀,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潤。現在看起來很多,等博雅慢慢做大,也不是不可能掙出來。你不許小瞧我。”
蘇敏官一身利落短衫,已經在一整日的搏鬥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樣子,裡裡外外都是泥塵,細碎的破口一大堆。也就是開房時天光漆黑,不然那門童肯定以“衣冠不整”,不讓他進。
林玉嬋從浴缸裡撐出兩寸身子,解他第二顆扣子。
一邊很正經地說:“我會分期還款。往後博雅利潤中屬於我的部分,我會定期存進銀行裡義興的戶頭……”
蘇敏官耳根微微一紅,看著霧氣裡那一雙纖長翕動的睫毛,忍俊不禁,輕聲告訴她:“銷了。”
“我懶,不想從頭學你們的業務。”蘇敏官笑道,“給我開老趙一樣的薪水就好,我有債要還。”
林玉嬋倒沒想到他如此無欲無求,眼中一瞬間有些黯然。
她都做好“分期還款十萬兩”的準備了。他管她要一個月十五塊錢?
不過,蘇敏官跟她一樣,自己主意多,不喜歡被彆人安排。
她想了想,也就順著他的話說:“可以。不過老趙隻是兼任賬房,保羅和我也會定期複核。盤賬的工作用不了一個整勞力。銀元十塊最多,否則彆人會有意見。”
他徹底入戲,認真還價。
“十五塊。我可以幫忙掃地做飯。”
林玉嬋捂住嘴,不出聲的笑。他一個燒個甜品都能把廚房炸了的金貴小少爺,還想搶周姨的活計,倒給錢她都不能讓他乾這些啊!
好容易托人買到的縫了假辮子的帽子,中年禿頂人士專用,式樣就沒得挑了。關鍵是照著北方旗人的頭型來的,蘇敏官往頭上一扣,帽簷直接過眉毛。
林玉嬋笑岔氣:“我給你縫緊點。”
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惱:“我在北京馬聚源,給你買了頂專門的圓腦袋帽子。”
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燒了。好可惜啊。
她忽然想起什麼,叫道:“對了,還有!”
她幾乎忘了!
匆匆忙忙翻舊衣。
寶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腦運到自己的彆院,她假裝檢查物件的時候,其實還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幾樣最重要的東西。
蘇敏官隻好收攏手臂,輕而易舉地壓住了她的搏鬥欲。雙手放不開,隻能用舌尖一點點安撫這個在荊棘裡滾了一圈、渾身紮了刺的姑娘。
直到她終於平靜下來,側著腦袋,順從的伏在他胸前,輕輕抽噎著,不說話。
他才低聲道:“總之彆擔心。你走出刑部之後就是自由人,沒案底,名聲、產業、人脈、還有那九品誥封,一概都在……”
林玉嬋心頭飄飄忽忽的,依然覺得像在夢裡。
她小聲補充:“案底還是會有吧?縱火、城內鳴槍、劫持朝廷命官……除非寶良不報案。”
“這是誰說的?一磅是多少,十兩?十兩清水,喝都不夠,讓我們挨六天?”
“東家臨時規定,我們也沒辦法。”
蘇敏官白她一眼,攏過她的手,將那兩個麵人的碎塊倒在自己掌心,晃了晃,碎塊不分你我地摻在一起。再取張紙包起來。
林玉嬋覺得不必那麼隆重。但古人思維,帶人麵的偶像,即便是玩具,也不能隨手亂丟。
他沒回應這句話,一言不發,張開手將她抱起來,拋回床上。被子翻起大波浪。
到底誰欺負誰!
但他眼中洋溢著煥發的神采,一邊進客房換衣換鞋,一邊朝樓下大喊:“茶就不喝了!機器都運到了!上帝保佑,一件不少!曾公讓我做臨時督辦,林姑娘,跟我一起去看廠子呀!”
他話音未落,林玉嬋已經飛奔上樓換衣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