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的雨季來得毫無征兆。前一天還是春風拂麵的微露清涼,入夜便是暴雨如注,第二天,空氣悶得仿佛能擰出水來。碼頭上,一滴滴裹著鹹腥氣的雨水隨意飄落,打在人們汗濕的額頭上。
容閎舉著傘,跳下船舷踏板,不太適應堅實的大地,一連幾個趔趄,還是讓身邊水手扶住的。
“……謝謝。”
“環遊世界”的雄心壯誌可讓他受足了罪。先是跨越中美洲,沿墨西哥海岸到舊金山。然後尋尋覓覓,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橫濱的船。在太平洋上顛簸無常,每天鹹魚吃到吐。到了橫濱再換船去上海,路遇海盜,船差點翻。
回到上海之後來不及休整,又顛著騾車走陸路,趕到徐州去謁見領軍剿撚的曾國藩,受了一番嘉獎,以曆途萬裡、購辦機器之事,保奏了五品實官,隻待朝廷核準,便可上任。
然後才有時間等待休整。容閎乘船回到上海,一路所見蕭然。才知自己去國年餘,大陸滄桑。太平天國已然灰飛煙滅。
平心而論,林玉嬋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場,被蘇敏官擺了這麼一道,不炸毛才怪呢。
當年本著對金蘭鶴的信任,把上海義興交給他代管。這兩年江浙分舵風平浪靜,既沒跳出來指手畫腳,也沒給他使絆子,已經儘到了情分。
如今可好,兩年的信任,換來一個砸碎了的招牌,連個渣都不剩。
換她她也氣。
“可是,”林玉嬋提醒,“這十萬兩花得也不冤啊。大學士裕盛被搞倒了呀!你們打聽一下,這裕盛不僅頑固守舊,而且力主嚴厲‘剿匪’。他雖不曾親手屠戮反清義士,但曾國藩縱容湘軍屠太平軍故城,朝中多有人非議,這裕盛上了好幾個折子為其辯護,說什麼刁民殺不儘,理應斬草除根;還有以前的洪兵起義,殺掉的不少壞官,裕盛都主張給他們厚封厚葬,立碑立傳,以傳後世,還親自寫了許多訃文,肉麻之極。這種清廷走狗,現在失了勢,喪了子,臥病在床,命不久矣,難道不是大快人心之事?單憑這點,金蘭鶴就立一大功,天上祖師爺都得笑出聲。”
送信老幺一怔,脫口問:“你怎麼知道?”
蘇敏官也是一怔。這個辯護角度過於清奇,他完全沒料到。
林玉嬋笑答:“我在京城悶了兩個月,什麼八卦沒聽過?你們沒上過京,自然不知,那裡就算是個趕騾車的把式,消息都靈通得很,都能脫口講出幾十年皇家秘事呢!”
的確,京裡旗人不同於外地百姓,他們打心眼裡覺得這大清是自己家業,因此不管多窮多落魄的,說起朝政動態來,也都分析得頭頭是道。林玉嬋再稍微誇張一下,裕盛儼然成為洪門公敵。
赫德大概沒想到在天津還能見到她,微微一驚,舉帽致意,跟她握手。
“很高興看到你重獲自由,林小姐。”他禮貌地微笑,“隻是耽擱了一個月的公事而已。幫助一位無辜的女士,完全值得。”
耽擱一個月公事也夠他受。計劃全打亂,安排好的社交聯誼都取消,放了多少人脈的鴿子,平白支出多少冗餘成本,更彆提現在海河結冰,船都走不動。
不過,冤有頭債有主,那槍也不是林小姐頂在他腦袋上的。赫德絲毫不提他被綁架劫船的糗事,答得十分高風亮節。
“歸根究底,還是銀子的效力最大……”
過年後,博雅公司正常恢複運轉。儘管這一年裡公司命運多舛,還斥巨資置辦了蒸汽機,但由於棉花價格飆升,興瑞牌茶葉銷路火爆,使得這個小小的外貿公司,在全上海的華人商號中一騎絕塵,不僅盈利,而且年末分紅比率達到百分之二十。
股東們皆大歡喜,都說這林老板真是運氣好,做什麼什麼發財,真是老天賞飯吃。
旁人當然不知,林老板在做每一個決策之前,如何殫精竭慮計算利弊,在遇到挫折之時,如何擦乾傷口立刻爬起來;如何用股份和花紅調動員工的積極性,又是如何利用她的一點點天分和前瞻性,在五花八門的買賣中,總結出最有前景的門道……
這些因素,細說起來太複雜,不如拿一句“運氣好”來概括。
年後,蘇敏官光榮接任博雅公司的賬房一職。乾了幾天就發現,原先老趙要做一整天的活兒,他三個鐘頭能完事,還有工夫驗算一遍。
歸根究底,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,人還都老實,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。記賬記得精細科學,收條票據一樣不少,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。相比過去義興的草賬,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,亂劃拉幾筆拚出來的,核算難度不可同日而語。
老趙天分一般,偶爾還開小差,但真做起事來很認真。偶爾算賬出錯,加班也要補回。
現在換成蘇敏官。他下筆如飛,就壓根不知道“算錯”兩個字怎麼寫。
林玉嬋大出意料,但合約裡說好的工錢不能少,隻好付著他每月十二銀元,讓他每天乾三個鐘頭的活。
於是蘇敏官成了社會閒散人員。他的第一件事,先把義渡恢複起來,保留義興的一丟丟市場份額,讓雙銅錢標誌繼續頑強地飄揚在蘇州河的水麵上。
此外,作為兩廣洪門的總話事人,“留滬查看”的將功補過分子,他還得定期在茶館“把水口”——處理組織事務、接待同門兄弟、調節會員糾紛,等等。這些事過去都在義興茶館完成,如今義興茶館抵押出去,招牌換了,生意照舊,他每十天去坐上半日,過問下兄弟們近況,儘一下金蘭鶴的義務,人家還給他茶水打折。
他含笑,瞥一眼她身後不遠處。就不跟綁匪打招呼了。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叫巡捕。
“林小姐,我也祝你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,以後日進鬥金,凡事都能花錢擺平。”
蘇敏官在後麵叫她:“林姑娘,這裡馬車多,咱們彆堵路。”
林玉嬋猶豫再三,快速小聲問:“他以後不會再被罰款了吧?”
十萬兩銀子隻是買鐵廠的數目。林玉嬋十分確信,從楚老板時代就罄竹難書的各種惡行,光偷稅漏稅走私人貨,按照那嚴苛的大清律法,真要清算起來,可不止十萬。
赫德沉默片時,忽然朝她一笑,冰麵反射著日光,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間的彩色華光。
“托你的福,因著促成鐵廠過戶一事,讓我在朝廷眼裡印象不錯。”他輕快地說,“過年以後,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。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。”
一陣寒風吹過,林玉嬋頭腦一冰,驚愕地點點頭。
他一顆七巧玲瓏心,在外人看來晶瑩剔透,角落裡卻也蒙著灰,附著許多難以消解的塊壘。
直到那一刻,她的笑聲如同細細的觸須,探遍他的角角落落,拂去積年的塵。
他此時才真正相信,這個無名無分的洞房花燭並未折損她分毫。她依舊那麼光彩照人,沒有後悔,沒有落寞,沒有好像失去什麼的哀怨。
她跟他較著力,被翻過身子的時候,扭頭,可憐兮兮說:“疼。”
一個字是定海神針。他慌忙住手,把她抱到身上拍拍,小聲保證:“下次就好了。”
“想要薑汁撞奶。”
蘇敏官:“……你有錢。自己買去。”
一頭駱駝負重四百斤,背上多兩個人的重量,對它來說根本小意思。
可是對人來說就很不一樣了。
駝伕一愣神的工夫,箱子蓋突然掀開,駝伕隻見一道灰影竄出,緊接著嘴被人捂住,後腦勺微微一痛,軟綿綿暈了過去。
“糊燈籠會不會?一天五十件,做不完彆吃飯!”
沒過幾天,林玉嬋這個“打外國官司”的“壯舉”,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。
“嗐,”馮一侃忽然歎口氣,“你家蘇老弟太麻利,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,他剛登船走……”
林玉嬋心裡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。寫給蘇敏官的那兩個字,看來是被馮一侃直接送到了義興,跟他擦身而過……
林玉嬋吃上兩個月來的頭一頓肉——不是湯裡漂的油點葷腥,不是用來提味的內臟下水,而是一整隻新宰的雞!
還是米其林三星間諜做的!
燉在濃鬱的湯裡,鮮白的肉,酥爛的骨,嫩得入口即化。
第一顆扣鬆開,他喉頭不自然地滑動一下。帶著香氣的水滴落在他胸前,濡濕了一小片衣料。
他忽然起身,笑著拱手:“喲,這不是蘇老板麼!嘿嘿,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寶順的船上啦?”
方才一時情急誆了她。一個午覺的工夫,怎麼核得完這麼一大本。
老趙交接工作時,在備忘上標明了需要改正的頁數,預計得用一整天。蘇敏官略一估算,讓他來,三個鐘頭應該夠了。
蘇敏官挑燈執筆,開始加班。
被包養就得有被包養的覺悟。總得對得住這份工錢。
長途旅行過後,容閎的尊容確實讓人不忍細看。胡子長了一圈,臉上明顯的風吹日曬,帽簷遮住的額頭比下半張臉白了一個色號,不看衣裝,就像個行俠仗義的佐羅;頭發也沒工夫剃。隻是因著要見曾國藩,臨時抱佛腳地理了一下。如今鬢角發青,發茬根根衝天,不看臉,就像個剛出家的魯提轄。
以前義興也有這種情況,但通行做法是,先把人請到休息間,等船開,船長或大副親自來賠禮道歉,跟幾位商量一下,送點折,看誰願意挪個尊步,暫時委屈幾個鐘頭。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艙位空出來,立刻派船工把人回去。
他於是把肚裡的一串腹稿,什麼我會負責,賭咒發誓,變心遭雷劈,都咽了回去,輕聲提議:“換個紙卷。”
“你打算怎麼辦?”林玉嬋一邊卷紙筒,忽然輕聲問,“回去以後……”
“以後咱們可就分居兩地了。”維克多十分不舍,裝腔作勢地抽抽噎噎,“林小姐,我會想念你的……”
“我也會。”林玉嬋真心實意地說,“尤其是在用蒸汽機製茶的時候。”
車夫和隨從在催著各位洋老爺上車。林玉嬋忽略維克多的熊抱是請求,還是按□□慣,跟他握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