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個江南製造局裡是有幾個專家, 都是洋人,說出的話,寫出的東西, 被翻譯一遍之後,誰都看不懂。”徐建寅開門見山,“招標信寫得語焉不詳。譬如造槍炮,造輪船, 需要的鋼鐵硬度、彈性、強度、拉伸能力……其實在漢語裡也沒個準確的叫法,我們正在考慮翻譯, 不過你懂我個意思伐……”
林玉嬋咬著雞腿點頭:“你的意思是, 製造不同的機件, 需要的鋼鐵性能不一樣。”
“性能……”徐建寅倒抽一口氣, 將這個詞琢磨了好久, 然後端起一杯洋酒一飲而儘,“好詞, 好詞!林姑娘,弗好意思,我拿去了……”
林玉嬋失笑:“你接著說。”
“而洋行給你提供的進口鋼材資料,這些種類和型號, ”徐建寅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枚蛋撻,咬一口,咂摸咂摸,一邊翻開另一遝紙, “這些,這些,都是糊弄人的垃圾,三年必生鏽呀。這種會裂開, 根本不適合造軍工呀……”
林玉嬋突發奇想:“中國人能不能自己煉鋼?辦個鋼鐵廠什麼的……”
“你爹能做的事,你也能做。當然還需要學習。”林玉嬋坦承道,“以後你主要負責技術,其餘行政管理方麵的事,聽從趙經理號令就行,不會的跟彆人學。你家庭有變,如果現在靜不下心,可以請假,我等著。”
毛順娘捧著那聘書出神。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,就被父親帶到茶號裡玩,也偶爾看到父親從彆的商鋪裡挖人,把那些看來很有本事的老師傅請來茶號,相談過後,鄭重其事地捧上這麼一份聘書,交換雙方的承諾。
如今,記憶畫麵裡的“老師傅”不見了,換成了自己的臉。
她眼前一花,忽然看到蘇敏官站起身,正懶懶散散地收拾東西走人。
“謝謝你來幫忙品茶……林姑娘說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機製茶……”
上海的雨季來得毫無征兆。前一天還是春風拂麵的微露清涼,入夜便是暴雨如注,第二天,空氣悶得仿佛能擰出水來。碼頭上,一滴滴裹著鹹腥氣的雨水隨意飄落,打在人們汗濕的額頭上。
容閎舉著傘,跳下船舷踏板,不太適應堅實的大地,一連幾個趔趄,還是讓身邊水手扶住的。
“……謝謝。”
“環遊世界”的雄心壯誌可讓他受足了罪。先是跨越中美洲,沿墨西哥海岸到舊金山。然後尋尋覓覓,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橫濱的船。在太平洋上顛簸無常,每天鹹魚吃到吐。到了橫濱再換船去上海,路遇海盜,船差點翻。
回到上海之後來不及休整,又顛著騾車走陸路,趕到徐州去謁見領軍剿撚的曾國藩,受了一番嘉獎,以曆途萬裡、購辦機器之事,保奏了五品實官,隻待朝廷核準,便可上任。
然後才有時間等待休整。容閎乘船回到上海,一路所見蕭然。才知自己去國年餘,大陸滄桑。太平天國已然灰飛煙滅。
平心而論,林玉嬋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場,被蘇敏官擺了這麼一道,不炸毛才怪呢。
當年本著對金蘭鶴的信任,把上海義興交給他代管。這兩年江浙分舵風平浪靜,既沒跳出來指手畫腳,也沒給他使絆子,已經儘到了情分。
她固執地以為,林玉嬋一定是用了什麼巧妙的方法偏袒她,給了她高分,才讓她戰勝了師兄。
林玉嬋失笑:“我真的沒有讓他偏袒呀!大部分評委不還是你師兄請來的熟人?他們品茶的時候也不知道這茶出自誰手,對不對?毛姑娘,自信點,你就是憑實力贏的。
過年後,博雅公司正常恢複運轉。儘管這一年裡公司命運多舛,還斥巨資置辦了蒸汽機,但由於棉花價格飆升,興瑞牌茶葉銷路火爆,使得這個小小的外貿公司,在全上海的華人商號中一騎絕塵,不僅盈利,而且年末分紅比率達到百分之二十。
股東們皆大歡喜,都說這林老板真是運氣好,做什麼什麼發財,真是老天賞飯吃。
本來是投標考察,逛一趟,卻給徐建寅找到個高薪工作,還給孤兒院孩子們談出個繪畫課,林玉嬋心裡美滋滋。
回去以後,她也不用蘇敏官幫忙,自己認真撰寫了投標書。參考了徐建寅的專業建議,最後讓各位經理過目。根據江南製造局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計劃,分彆從哪國訂購哪種鋼材,性能參數單價各是多少,最終的產品品種、產量、所占比例、何時運抵、如何保存……厚厚地列了幾十頁的大綱。
然後,再自賣自誇,詳細介紹了博雅公司作為進出口外貿商的社會信譽和人員資質。順便再提一嘴當初慈禧太後的金口玉言:“那些個機器,什麼翻譯啊保養啊零件兒的,既然他說你懂,那就都交給你好了……”
不僅是為了這一次采購。江南製造局一切從零開始,如果能贏下這一次的招標,以後多半能成為簽約采購商,那就有源源不斷的單子了!
給慈禧供應花露什麼的,來錢雖然多而快,畢竟不穩定。哪天太後一念之差,打算換個彆的新鮮產品,她也沒脾氣,連違約金都拿不到。
但是江南製造局可是會一直活著,活過大清,活過民國和日占,活到新中國,活到21世紀。
她做好充分萬全的準備,投標書修改到深夜,弄得蓬頭垢麵眼帶紅血絲。好在容閎就暫住在二樓客房裡,直接上樓一遞,門都不用出。
年後,蘇敏官光榮接任博雅公司的賬房一職。乾了幾天就發現,原先老趙要做一整天的活兒,他三個鐘頭能完事,還有工夫驗算一遍。
歸根究底,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,人還都老實,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。記賬記得精細科學,收條票據一樣不少,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。相比過去義興的草賬,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,亂劃拉幾筆拚出來的,核算難度不可同日而語。
於是蘇敏官成了社會閒散人員。他的第一件事,先把義渡恢複起來,保留義興的一丟丟市場份額,讓雙銅錢標誌繼續頑強地飄揚在蘇州河的水麵上。
其實員工們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類似的意願。譬如趙經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說,茶葉業務他已經完全精通,現在又有毛姑娘的團隊全職運作,林姑娘可以定期檢驗,不用親力親為的摻和——可不可以加點薪水?
在和股東以及員工們商議之後,博雅商貿有限公司決定——不加薪。
而是進行分拆。
“興瑞茶行”,主營茶葉加工業務,經理趙懷生,技術總監毛順娘。下屬商號徐彙茶號、安慶茶棧、外帶孤兒院繪畫部。主打品牌包括興瑞牌機製茶、博雅手工精製茶、小博雅、還有一些不同品級的衍生品牌。
林玉嬋無語了一會兒。這不是任人唯親嗎?
轉念一想,在大清朝那信譽不值錢的商業環境裡,有一層親情羈絆,有時候反倒有助於信任和凝聚力。寧波人廣東人的家族企業一,倒都紅紅火火。
於是折中一下,表示:“寧波那邊怎麼經營我不管。上海這裡,最多你和你老婆一起。我不希望看到彆人。”
“大家跟我乾了這麼些年,應該也都小有積蓄。這兩個子公司,各位可以當家作主,購買股份,讓自己的每一分心血都有回報。我隻做個拿分紅的股東,年底看報表,必要時來幫個忙,但總體來說,權力都歸於人民……哦不,歸於大夥兒。”
員工們已經目睹了博雅第一年的爽快分紅。沒費多少口舌,就紛紛謹慎入股。
老趙當即投了一千兩積蓄,掌握了“興瑞茶行”的兩成股權。紅姑念姑兩位自梳姐妹沒有家庭拖累,這幾年基本沒花錢,回家一數,居然也攢出四五百兩,當即高高興興地投了孟記花行,也當股東。
就連不屬於任何公司的家政周姨,也拿出她險些投入地產股票的一百兩積蓄,扭扭捏捏地問林玉嬋:“我覺得棉花更掙錢。我要投您那個棉花公司。但我不識字,您能不能找個人給我念一下那個——年報?”
他含笑,瞥一眼她身後不遠處。就不跟綁匪打招呼了。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叫巡捕。
十萬兩銀子隻是買鐵廠的數目。林玉嬋十分確信,從楚老板時代就罄竹難書的各種惡行,光偷稅漏稅走私人貨,按照那嚴苛的大清律法,真要清算起來,可不止十萬。
赫德沉默片時,忽然朝她一笑,冰麵反射著日光,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間的彩色華光。
“托你的福,因著促成鐵廠過戶一事,讓我在朝廷眼裡印象不錯。”他輕快地說,“過年以後,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。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。”
一陣寒風吹過,林玉嬋頭腦一冰,驚愕地點點頭。
“嗐,”馮一侃忽然歎口氣,“你家蘇老弟太麻利,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,他剛登船走……”
還是米其林三星間諜做的!
但她隨即解釋道:“首先,國產軍工剛剛起步,離造出媲美洋槍的軍火還有十萬八千裡;其次,幫這間工廠打基礎,不僅是為了朝廷利益。總有一天,它……它是會為全中國人民服務的。”
蘇敏官看她一眼,輕聲說:“這是你的美好想象。”
“就算沒有國產槍炮,官軍也會用進口軍火去鎮壓民變。而且……”
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。凡是想賺快錢的,多半都會自掘墳墓。”蘇敏官用警告的語氣說,“這不是你常說的嗎?”
就算爭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樣,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價值四千兩。一年之內要變回十萬,無異於賭博,立時會激發出不理智的決策。
由奢入儉難。當初王全就是受不了“從零開始”的漫長,急於重建昔日德豐行的排場,最終陷入借錢炒房的泥坑,把自己坑得一塌糊塗。
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製造局的東風,容閎做了督辦,手中總算有點權。彆人有了權,尋思的是吃拿卡要掙外快,他有了權,第一時間圈了一塊地,打算做他的教育實驗田。
不過還是阻力重重。最後“書院”沒開成,“留學預備班”也沒人支持,磕磕絆絆退了一步又一步,開出來一個“翻譯館”,翻譯一些西方科學著作,譬如物理化學之類,勉強能跟“造槍炮”沾邊,能蹭上洋務的經費。
翻譯館裡暫時沒什麼人,隻有幾個容閎相識的洋教士、洋學者,個個執筆,搖頭晃腦,認真碼字。
林玉嬋還在參觀呢,徐建寅已經飛奔到那一櫃子英文德文原版書,如獲至寶地翻著裡麵的圖,很快就跟英國學者傅蘭雅聊了起來。
林玉嬋忽然想到什麼,脫口說:“建寅父子剛剛脫離安慶內軍械所,現在待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