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嚴格來講,此時的學者也沒有所謂“待業”的說法。就算暫時沒人雇請,也不會荒廢學問,而是自己在家著書立說。
不過,江南製造局的經費充足,肯定不會虧他們的!
徐建寅也心頭癢癢,問了這裡的薪資水準,大為讚歎。
而且……一個月內,賤賣了義興的全部,好像收藏家親手砸碎自己珍貴的藏品,帶來的傷害難以愈合。他不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門麵,甚至不願意想任何跟“船”有關的事。
一隻細細的手勾住他小指。茶館裡人來人往,縱然有門簾,她也不敢太放肆。
她的手涼。一絲清明,從小指蜿蜒向上,注入他的心。
林玉嬋忽道:“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,老趙如今是兼任賬房,似乎有點忙不過來。”
語氣閒閒的,帶著點暗示的笑意。
蘇敏官全身微微一震,睜眼看她。
他春風得意時,不止一次跟這小姑娘開玩笑,倘若博雅做不下去,虧錢破產,歡迎來義興做賬房,他包吃住。
林玉嬋輕輕吐舌頭。
博雅是股份公司。按照現行的、支離破碎的商業律法,任何合夥人的加盟請求,都得經過大股東的一致認可。譬如郜德文通過投資蒸汽機而入股,是林玉嬋磨破嘴皮,說服大部分股東才得以實現的。
蘇敏官在博雅還有三千兩銀子的原始投資。這些錢足夠他升格為合夥人,進入博雅的決策層。
不過,也需要其他股東表決同意。
而且……
林玉嬋笑道:“你估計受不了我們這麼懶散的風氣。”
有些話她不好意思說。她隻想將蘇敏官拉出低穀,給他找點事做,換換心態。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事業拱手相送。博雅的經營方式跟他不是一路。若蘇敏官真有話事權,以他的野心,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,大刀闊斧地改革,直到把這家潛力巨大卻蟄伏多年的小本商號,徹底做成搖錢樹。
蘇敏官從她的口氣裡聽出了些微警惕的意思,無奈低頭笑。
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“美好想象”。但她知道,等到現在的撚亂過去,直到幾十年後的義和團,這期間國內相對和平,不會再有像洪兵起義、太平天國那樣的大規模兵戈。
身邊的姑娘其實也和他一樣。雖然她表麵上對造反不是太積極,也沒有什麼相關的專業素養,但他能感覺到,她對有些東西的恨意和抵觸,比他還深得多。
蘇敏官微微一笑,俯身親她鼻尖。
“當然是賺錢最要緊。”他鬆口,“你願爭取就爭取,不過……”
林玉嬋樂了,馬上洗耳恭聽。
“有什麼指點?”
“指點談不上,你競爭不過洋行的。”蘇敏官不客氣地指出,“我在洋行做過,凡是官府采購,他們都有專門的回扣預算,有時候多達三四成。”
洋行跟朝廷做生意——通常都是采購槍炮之類——從來都占據信息優勢。官府裡又有裡通外國的買辦。一場買賣下來,朝廷花上比市價還高的價格拿貨,洋行賺錢,經手官員吃夠回扣,是三贏結局。
這是何等幼稚的損人伎倆,赫德沒理她,跟她握了手。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槍指一次腦袋。
赫德招手,叫過一個隨從,取來個長長扁扁的盒子。
林玉嬋打開盒子,看到一枚貴重的折扇。那上麵墨汁淋漓,寫著七個字:
“師夷長技以製夷”。
這是當年籌辦同文館之時,文祥贈給赫德的。扇子上的口號在現在看來已經有些過時。大清朝廷上下已經摒棄了不切實際的“製夷”願望,改為跟列強通力合作,試圖“師夷長技以自強”。
她話音一滯,解第三顆扣子。
不過,蘇敏官跟她一樣,自己主意多,不喜歡被彆人安排。
她想了想,也就順著他的話說:“可以。不過老趙隻是兼任賬房,保羅和我也會定期複核。盤賬的工作用不了一個整勞力。銀元十塊最多,否則彆人會有意見。”
他徹底入戲,認真還價。
“十五塊。我可以幫忙掃地做飯。”
林玉嬋捂住嘴,不出聲的笑。他一個燒個甜品都能把廚房炸了的金貴小少爺,還想搶周姨的活計,倒給錢她都不能讓他乾這些啊!
好容易托人買到的縫了假辮子的帽子,中年禿頂人士專用,式樣就沒得挑了。關鍵是照著北方旗人的頭型來的,蘇敏官往頭上一扣,帽簷直接過眉毛。
出口茶葉、出口棉花、進口西洋科研器具、進口西洋香藥護膚品、外加各種隨機出現的外貿訂單……
如今還加上給洋務國企供應進口原材料。博雅公司的業務範圍越鋪越大。
其實如今在上海做買賣的,除了明顯靠手藝發家、或是有特殊人脈渠道的商賈隻專研一種生意,大多數人都涉獵甚廣,什麼賺錢就去摻和一腳,把雞蛋放在不同的籃子裡,做到旱澇保收。
林玉嬋用心盤算,其實自己這些買賣本質差不多,大致分兩種:進口,以及加工出口。
參考其他大商戶大洋行的做法,她決定把這兩項大業務區分開來。
其實員工們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類似的意願。譬如趙經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說,茶葉業務他已經完全精通,現在又有毛姑娘的團隊全職運作,林姑娘可以定期檢驗,不用親力親為的摻和——可不可以加點薪水?
在和股東以及員工們商議之後,博雅商貿有限公司決定——不加薪。
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惱:“我在北京馬聚源,給你買了頂專門的圓腦袋帽子。”
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燒了。好可惜啊。
直到她終於平靜下來,側著腦袋,順從的伏在他胸前,輕輕抽噎著,不說話。
她小聲補充:“案底還是會有吧?縱火、城內鳴槍、劫持朝廷命官……除非寶良不報案。”
“這是誰說的?一磅是多少,十兩?十兩清水,喝都不夠,讓我們挨六天?”
“東家臨時規定,我們也沒辦法。”
蘇敏官白她一眼,攏過她的手,將那兩個麵人的碎塊倒在自己掌心,晃了晃,碎塊不分你我地摻在一起。再取張紙包起來。
林玉嬋覺得不必那麼隆重。但古人思維,帶人麵的偶像,即便是玩具,也不能隨手亂丟。
他沒回應這句話,一言不發,張開手將她抱起來,拋回床上。被子翻起大波浪。
到底誰欺負誰!
但他眼中洋溢著煥發的神采,一邊進客房換衣換鞋,一邊朝樓下大喊:“茶就不喝了!機器都運到了!上帝保佑,一件不少!曾公讓我做臨時督辦,林姑娘,跟我一起去看廠子呀!”
這倆人不能以常理度之。要不是相識日久,他怕是得嚇得報官了。
“對了,”徐建寅保護好自己的三觀,換了個話題,“林姑娘,你給寄去的那些洋行資料呀,我稍微看了一下……”
一談到正事,再香的牛排紅酒也失去了誘惑力。林玉嬋匆匆撕下一隻雞腿,離席,湊在徐建寅身邊,看他翻開筆記本。
“暫時沒什麼職責,總歸是辦洋務而已——曾大帥說了,容大人心思奇巧,做什麼都行。您不是常說,有許多西洋書籍亟待翻譯嗎?您就沒事譯譯書,寫寫文章,丁撫台見洋人時陪同一下,每月就能拿二百五十兩銀子俸祿——這福氣,彆人燒香都求不來呢!瞧瞧,曾大帥給您想得多周到!”
容閎被這突如其來的“福氣”砸一臉,微微張著嘴,眼神迷茫又空洞。 w ,請牢記: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