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 第 246 章(1 / 2)

“我暗地裡派人調查,如今棉花行業暴利,入場的商販比去年又增兩倍。他們隻想賺快錢。不知從何時起,棉商中開始流傳在棉花包裡摻水的機巧,技術最熟練的,可以把七十斤棉花變成一百斤賣。”

博雅例會上,林玉嬋麵對各位老員工,不無擔憂地說。

博雅公司吃夠了棉花年年漲價的紅利,常保羅手下一群人都已經成為棉花專家。聽了林玉嬋一席話,當即咋舌。

“乖乖,這比印錢還帶勁啊!”

今年春季,棉花價格繼續攀升,達到七便士一磅。林玉嬋剛剛涉足棉花行業時,她記得清楚,價格是每磅一便士,鄭觀應這個“良心買辦”還收她一成傭金。

如今,兩年過去,單價足足漲了七倍。

在利益的驅使下,棉花商人格外有恃無恐地增重摻假,也屬正常。

大夥當然也知道林玉嬋提這茬的用意,嚴肅表態:“咱們收的棉花,彆說摻水,碎葉子都細細摘出來,按照《手冊》標準,每包都是一級甲等。客戶不信時,林姑娘隨時讓他們來抽查……”

林玉嬋在裡間聽得一清二楚,心中苦笑。

曾國藩還是很眷顧容閎的。知道他在李鴻章治下的江南製造局格格不入,遲早受人排擠,於是保薦他做了個閒官,乾點自己喜歡的事,還能拿錢。

與其說是照顧,不如說是保護。

毛順娘捧著那聘書出神。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,就被父親帶到茶號裡玩,也偶爾看到父親從彆的商鋪裡挖人,把那些看來很有本事的老師傅請來茶號,相談過後,鄭重其事地捧上這麼一份聘書,交換雙方的承諾。

如今,記憶畫麵裡的“老師傅”不見了,換成了自己的臉。

她眼前一花,忽然看到蘇敏官站起身,正懶懶散散地收拾東西走人。

“謝謝你來幫忙品茶……林姑娘說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機製茶……”

上海的雨季來得毫無征兆。前一天還是春風拂麵的微露清涼,入夜便是暴雨如注,第二天,空氣悶得仿佛能擰出水來。碼頭上,一滴滴裹著鹹腥氣的雨水隨意飄落,打在人們汗濕的額頭上。

容閎舉著傘,跳下船舷踏板,不太適應堅實的大地,一連幾個趔趄,還是讓身邊水手扶住的。

“……謝謝。”

“環遊世界”的雄心壯誌可讓他受足了罪。先是跨越中美洲,沿墨西哥海岸到舊金山。然後尋尋覓覓,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橫濱的船。在太平洋上顛簸無常,每天鹹魚吃到吐。到了橫濱再換船去上海,路遇海盜,船差點翻。

回到上海之後來不及休整,又顛著騾車走陸路,趕到徐州去謁見領軍剿撚的曾國藩,受了一番嘉獎,以曆途萬裡、購辦機器之事,保奏了五品實官,隻待朝廷核準,便可上任。

蘇敏官雖然幾近賦閒,但事情送上門,還是忍不住技癢,當了一回老大哥。林玉嬋相信他的能耐,當然不怪。

不過她還是有點不安,問:“結果怎麼樣?”

“我讓達記全額退了款。達記的老板不忿,跟我吵了半日。下次商會例會,可能會有人以此對你發難。你做好準備。”

林玉嬋苦著臉,翻個身,被這“睡前故事”弄得徹底睡不著。

當年本著對金蘭鶴的信任,把上海義興交給他代管。這兩年江浙分舵風平浪靜,既沒跳出來指手畫腳,也沒給他使絆子,已經儘到了情分。

林玉嬋失笑:“我真的沒有讓他偏袒呀!大部分評委不還是你師兄請來的熟人?他們品茶的時候也不知道這茶出自誰手,對不對?毛姑娘,自信點,你就是憑實力贏的。

過年後,博雅公司正常恢複運轉。儘管這一年裡公司命運多舛,還斥巨資置辦了蒸汽機,但由於棉花價格飆升,興瑞牌茶葉銷路火爆,使得這個小小的外貿公司,在全上海的華人商號中一騎絕塵,不僅盈利,而且年末分紅比率達到百分之二十。

端午,黃浦江上龍舟競渡,外灘和各個碼頭上擠滿觀眾,鑼鼓喧天,巡捕們賣力地維持秩序。

上海從地產風波中慢慢恢複,工部局總算有餘錢,舉辦一些惠民娛樂活動,以圖振興經濟。龍舟賽設置了不菲的獎金,吸引了十裡八鄉幾十支參賽隊伍。這一日城裡空前熱鬨,儼然已回到兩年前的黃金時期。

也有不少洋人出來看熱鬨。他們當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擠在一起,而是三三兩兩,坐在水上茶樓飯館裡,談笑著給每艘龍舟下注。

蘇敏官早早就說要來看龍舟。今天頂著烈日,來到一座位於報廢帆船上的小酒館,定了雅座。

回去以後,她也不用蘇敏官幫忙,自己認真撰寫了投標書。參考了徐建寅的專業建議,最後讓各位經理過目。根據江南製造局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計劃,分彆從哪國訂購哪種鋼材,性能參數單價各是多少,最終的產品品種、產量、所占比例、何時運抵、如何保存……厚厚地列了幾十頁的大綱。

然後,再自賣自誇,詳細介紹了博雅公司作為進出口外貿商的社會信譽和人員資質。順便再提一嘴當初慈禧太後的金口玉言:“那些個機器,什麼翻譯啊保養啊零件兒的,既然他說你懂,那就都交給你好了……”

不僅是為了這一次采購。江南製造局一切從零開始,如果能贏下這一次的招標,以後多半能成為簽約采購商,那就有源源不斷的單子了!

給慈禧供應花露什麼的,來錢雖然多而快,畢竟不穩定。哪天太後一念之差,打算換個彆的新鮮產品,她也沒脾氣,連違約金都拿不到。

但是江南製造局可是會一直活著,活過大清,活過民國和日占,活到新中國,活到21世紀。

她做好充分萬全的準備,投標書修改到深夜,弄得蓬頭垢麵眼帶紅血絲。好在容閎就暫住在二樓客房裡,直接上樓一遞,門都不用出。

年後,蘇敏官光榮接任博雅公司的賬房一職。乾了幾天就發現,原先老趙要做一整天的活兒,他三個鐘頭能完事,還有工夫驗算一遍。

歸根究底,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,人還都老實,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。記賬記得精細科學,收條票據一樣不少,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。相比過去義興的草賬,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,亂劃拉幾筆拚出來的,核算難度不可同日而語。

於是蘇敏官成了社會閒散人員。他的第一件事,先把義渡恢複起來,保留義興的一丟丟市場份額,讓雙銅錢標誌繼續頑強地飄揚在蘇州河的水麵上。

其實員工們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類似的意願。譬如趙經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說,茶葉業務他已經完全精通,現在又有毛姑娘的團隊全職運作,林姑娘可以定期檢驗,不用親力親為的摻和——可不可以加點薪水?

在和股東以及員工們商議之後,博雅商貿有限公司決定——不加薪。

而是進行分拆。

“興瑞茶行”,主營茶葉加工業務,經理趙懷生,技術總監毛順娘。下屬商號徐彙茶號、安慶茶棧、外帶孤兒院繪畫部。主打品牌包括興瑞牌機製茶、博雅手工精製茶、小博雅、還有一些不同品級的衍生品牌。

林玉嬋無語了一會兒。這不是任人唯親嗎?

林玉嬋堅持道:“跟客戶講信譽,這不是以德報怨,這是基本的經商原則。就算從利己的角度出發,如果所有中國人都這麼做,豈不是落人口實,讓洋人更有理由看輕咱們、算計咱們?這世上沒什麼商品是無法替代的。棉花茶葉,洋人可以去印度買;絲綢他們可以不穿,他們本國的紡織工廠,能織出源源不斷的優質洋布;至於乾貨、藥材、皮毛、土貨,南洋日本都有售賣,洋人之所以來中國買,還不是圖個質優價廉。洋人也不傻,若是連年被假貨坑害,何不轉去彆處?長此以往,誰的買賣都做不成,一個洋錢賺不到,這不叫以直報怨,叫兩敗俱傷。”

“這是商會加盟戶的‘信譽保證書’。我管不得全中國的商賈,但衷心希望咱們商會的夥伴都能在上麵簽字畫押,力作講信譽、不摻假的外貿商人。凡是簽了的,若有客戶質疑誠信,商會給他額外作保。當然,若發現有造假之舉,商會也會追討相應罰金。如果哪位老板堅持要跟洋人‘以直報怨’,不願做這個保證,可以無條件退會,下半年的會費足額退還。”

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,岸上彩聲如潮,一艘“彙豐”號一馬當先。

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。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,外麵金碧輝煌,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。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,急需客源,於是推出新規定,每周一次,若有洋人邀請,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。

今日俱樂部裡人滿為患,全是借用陽台看龍舟賽的。男女都有,有的伴著輕柔的室內樂細聲交談,有的在露台上燒烤娛樂。

有洋人開路,兩人順利進入大門。蘇敏官輕車熟路地從侍應生手中順過兩杯蜂蜜水,遞給林玉嬋一杯,然後繞過一層更衣室,從架子上順了一份《字林西報》,走上旋轉樓梯。

“這個江南製造局裡是有幾個專家,都是洋人,說出的話,寫出的東西,被翻譯一遍之後,誰都看不懂。”徐建寅開門見山,“招標信寫得語焉不詳。譬如造槍炮,造輪船,需要的鋼鐵硬度、彈性、強度、拉伸能力……其實在漢語裡也沒個準確的叫法,我們正在考慮翻譯,不過你懂我個意思伐……”

林玉嬋咬著雞腿點頭:“你的意思是,製造不同的機件,需要的鋼鐵性能不一樣。”

“性能……”徐建寅倒抽一口氣,將這個詞琢磨了好久,然後端起一杯洋酒一飲而儘,“好詞,好詞!林姑娘,弗好意思,我拿去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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