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,岸上彩聲如潮,一艘“彙豐”號一馬當先。
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。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,外麵金碧輝煌,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。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,急需客源,於是推出新規定,每周一次,若有洋人邀請,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。
今日俱樂部裡人滿為患,全是借用陽台看龍舟賽的。男女都有,有的伴著輕柔的室內樂細聲交談,有的在露台上燒烤娛樂。
有洋人開路,兩人順利進入大門。蘇敏官輕車熟路地從侍應生手中順過兩杯蜂蜜水,遞給林玉嬋一杯,然後繞過一層更衣室,從架子上順了一份《字林西報》,走上旋轉樓梯。
“這個江南製造局裡是有幾個專家,都是洋人,說出的話,寫出的東西,被翻譯一遍之後,誰都看不懂。”徐建寅開門見山,“招標信寫得語焉不詳。譬如造槍炮,造輪船,需要的鋼鐵硬度、彈性、強度、拉伸能力……其實在漢語裡也沒個準確的叫法,我們正在考慮翻譯,不過你懂我個意思伐……”
林玉嬋咬著雞腿點頭:“你的意思是,製造不同的機件,需要的鋼鐵性能不一樣。”
“性能……”徐建寅倒抽一口氣,將這個詞琢磨了好久,然後端起一杯洋酒一飲而儘,“好詞,好詞!林姑娘,弗好意思,我拿去了……”
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額貿易,主要是通過買辦進行。這些高級經理大班,平時少見林玉嬋的麵孔。
孺人什麼的大家不清楚,但“誥封”這個詞洋人可是經常聽說。很多跟他們打交道的中國商人,都不知從哪弄到了各種品級的誥封,戴著神氣活現的各色頂子。這些人門路多端,在買賣上如魚得水,進衙門不用跪,彆人都敬他們三分。
“托你的福,因著促成鐵廠過戶一事,讓我在朝廷眼裡印象不錯。”他輕快地說,“過年以後,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。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。”
一陣寒風吹過,林玉嬋頭腦一冰,驚愕地點點頭。
常保羅弱弱地說:“現下棉花的價格是七便士一磅,相當於每擔十二兩銀子。運到碼頭上的貨,不出半日全都賣掉。洋商之間也不簽什麼齊價合同了,誰有錢誰吃貨,已經買瘋了,而且有些已經把明年的花田收成預定了……”
就算爭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樣,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價值四千兩。一年之內要變回十萬,無異於賭博,立時會激發出不理智的決策。
由奢入儉難。當初王全就是受不了“從零開始”的漫長,急於重建昔日德豐行的排場,最終陷入借錢炒房的泥坑,把自己坑得一塌糊塗。
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製造局的東風,容閎做了督辦,手中總算有點權。彆人有了權,尋思的是吃拿卡要掙外快,他有了權,第一時間圈了一塊地,打算做他的教育實驗田。
不過還是阻力重重。最後“書院”沒開成,“留學預備班”也沒人支持,磕磕絆絆退了一步又一步,開出來一個“翻譯館”,翻譯一些西方科學著作,譬如物理化學之類,勉強能跟“造槍炮”沾邊,能蹭上洋務的經費。
翻譯館裡暫時沒什麼人,隻有幾個容閎相識的洋教士、洋學者,個個執筆,搖頭晃腦,認真碼字。
林玉嬋還在參觀呢,徐建寅已經飛奔到那一櫃子英文德文原版書,如獲至寶地翻著裡麵的圖,很快就跟英國學者傅蘭雅聊了起來。
林玉嬋忽然想到什麼,脫口說:“建寅父子剛剛脫離安慶內軍械所,現在待業!”
當然嚴格來講,此時的學者也沒有所謂“待業”的說法。就算暫時沒人雇請,也不會荒廢學問,而是自己在家著書立說。
不過,江南製造局的經費充足,肯定不會虧他們的!
徐建寅也心頭癢癢,問了這裡的薪資水準,大為讚歎。
林玉嬋笑道:“你估計受不了我們這麼懶散的風氣。”
有些話她不好意思說。她隻想將蘇敏官拉出低穀,給他找點事做,換換心態。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事業拱手相送。博雅的經營方式跟他不是一路。若蘇敏官真有話事權,以他的野心,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,大刀卻蟄伏多年的小本商號,徹底做成搖錢樹。
容閎點點頭。
“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國時,見過一個叫郜德文的閨女吧?她如今是上海洋炮局總辦的太太,也是博雅的股東、玉德女塾的監督。她大多數家人都去世了,但在蘇州還有一些遠親和人脈,都是當地望族。我會和德文打招呼,萬一到時有人刁難你……”
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“美好想象”。但她知道,等到現在的撚亂過去,直到幾十年後的義和團,這期間國內相對和平,不會再有像洪兵起義、太平天國那樣的大規模兵戈。
身邊的姑娘其實也和他一樣。雖然她表麵上對造反不是太積極,也沒有什麼相關的專業素養,但他能感覺到,她對有些東西的恨意和抵觸,比他還深得多。
林玉嬋捂住嘴,不出聲的笑。他一個燒個甜品都能把廚房炸了的金貴小少爺,還想搶周姨的活計,倒給錢她都不能讓他乾這些啊!
她小聲補充:“案底還是會有吧?縱火、城內鳴槍、劫持朝廷命官……除非寶良不報案。”
而現在,這些蘇敏官曾經的敵人、對手,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、忘年交。他們握著小巧的青花瓷酒盞,優雅地跟蘇敏官碰杯。
蘇敏官飲著酒,餘光忽然朝林玉嬋瞥了一眼,嘲諷的神色一閃而過。
死掉的華商才是好華商。所以,一夜之間,他們“突然”發現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個人能力,紛紛和他“一笑泯恩仇”,兄友弟恭地交往起來。
蘇敏官也十分不計前嫌,笑得燦爛,跟顛地大班開玩笑:“看來還是對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,都找到這兒來了。”
幾個洋商哈哈大笑。
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:“你們不知道,這個中國魔術師,上個月,他差點一手炮製了上海商界有史以來的最大損失——你們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嗎?哦我的上帝,現在我的胃部還隱隱作痛……哈哈哈哈……還有那鍋奶油蘑菇湯,他嘗一加點鹽,後來我們一桌子人差點脫水而死,才發現他用來嘗湯的勺子,裡麵的湯一直沒換過……”
“去台球俱樂部吧!那裡正好有一場燒烤酒會,可以讓你練練手,也有寬敞的陽台,可以看龍舟比賽。今天是中國節日,俱樂部對華人紳士……哦,以及淑女都開放。來吧!”
蘇敏官欣然應約,嘴角依舊掛著謙和禮貌的笑容。
“指點談不上,你競爭不過洋行的。”蘇敏官不客氣地指出,“我在洋行做過,凡是官府采購,他們都有專門的回扣預算,有時候多達三四成。”
洋行跟朝廷做生意——通常都是采購槍炮之類——從來都占據信息優勢。官府裡又有裡通外國的買辦。一場買賣下來,朝廷花上比市價還高的價格拿貨,洋行賺錢,經手官員吃夠回扣,是三贏結局。
這是當年籌辦同文館之時,文祥贈給赫德的。扇子上的口號在現在看來已經有些過時。大清朝廷上下已經摒棄了不切實際的“製夷”願望,改為跟列強通力合作,試圖“師夷長技以自強”。
容閎被這突如其來的“福氣”砸一臉,微微張著嘴,眼神迷茫又空洞。
“林夫人,這太過分了!今天您不解釋清楚,我們全退會!”
蘇敏官也有點出乎意料。他花了幾個月打入洋人社交圈,就等著機會把博雅公司也介紹進來。誰知洋人們不按常理出牌——或者說,洋人們太循規蹈矩,看到林玉嬋一個“女爵”,第一反應是按照西方人的禮節,獻她殷勤,讚她美貌,朝她卑躬屈膝,一個個排隊邀請她跳舞——在洋人看來,這才叫“社交”,才是對她的最高規格的認可。
而不是跟她談事業——那是男人之間的俗事,不能用來唐突佳人。
蘇敏官微微黑臉,擋開幾個排隊請林玉嬋跳舞的阿貓阿狗。
“中國姑娘不跳舞啦。”他冷淡而客氣地推開幾雙過分殷勤的手,“嗯,她也不抽煙,她隻是想……”
“打台球嗎?”林玉嬋忽然開口,笑盈盈地看著那個帶頭朝她獻殷勤的沙遜大班,“來一局?邊打邊聊。”
沙遜大班一愣,“不不,台球是男人的運動……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