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知道洋人工廠嚴苛, 可是也不帶這麼欺負人的!
“所以,”林玉嬋推測,“剛才我趕到時, 那些惡漢以為我也是趕來助陣的女工,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我。”
紅姑醒來, 蒼白的嘴唇動彈。
“對……你是有身份的人,妹仔,他們襲擊你, 你可以去工部局告狀……讓他們紗廠也出點血,也算是給姐妹報仇了……”
香港“紅旗幫”, 在大清閉關鎖國時期,曾是南中國海上數一數二的海盜勢力。乾隆嘉慶年間,海盜頭子鄭一擁有船隻千艘, 黨羽萬人,擄疍家娼女為壓寨夫人, 後者人稱“鄭一嫂”。又擄一年輕漁民張保仔為養子,乘著掛紅旗的海盜船,橫行雷州半島及珠江流域。
鄭一意外身亡後, 壓寨夫人改嫁給便宜兒子。張保仔和他的繼母鄭一嫂成為新的雌雄大盜。他們擊沉了無數中外商船,掠取財富不可勝計。
嗡嗡的聲響無端而起, 渡海小輪自尖沙咀而來。露天甲板上擠滿了人, 讓那輪機不堪重負,槳葉無力地拍打海水,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簡陋的竹搭碼頭邊。
一個身材小巧、麵容姣好的女客跳下小輪,順手往船頭的錢箱裡丟下五仙船費。她披著一件生絲藍領湖色夏布衫,腰下是元色廣東香雲紗百襇裙,全身樸素沒什麼裝飾, 隻有胸前的鎏金銅扣熠熠閃光。由於天熱,她鬢角微生汗珠,順著白皙的的臉龐滑到下巴尖,她用帕子抹掉。
幾艘鋥亮的蒸汽輪船,昂首挺胸地排列在平整的碼頭上。有全亞洲最快的“水妖號”,有南中國噸位最大的貨輪“皇後號”,都沿用了洋人起的名字,沒改。
徐潤和鄭觀應,一個唱`紅臉一個唱黑臉,一個笑麵虎一個不高興,一唱一和一捧一踩,主旨不外乎一個:林夫人,大妹子?當初寶順跟您簽的那個提前供貨合約,可不可以反悔啊?
“純甫去蘇州上任了?可惜可惜,沒機會給他踐行。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,又是同鄉,處得可好了。後來他創辦博雅,我還參加了開業剪彩呢。”徐潤眉笑眼,先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,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,“如果他還在,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。畢竟如今花衣市價……嗬嗬……當初誰也沒想到哇……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,你看,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……”
鄭觀應坐在一旁不說話,隻用牙簽挑話梅,冷不丁來一句:“賺這個錢,真好意思。”
“我同意敏官的意見。這事的主要矛盾確實不在監工。”她說,“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們中國工人當人。姐妹們,咱們如果隻是咽不下這口氣,那討到五十兩喪葬費確實已夠了;可是我知道,大家要的不是錢,而是尊嚴。今天把監工換了,明天他們還會有其他理由來讓你們不好過。也許不會再有人撞死,但依然會有人因著各中其他的原因,被他們害死,害得沒法做人。到時候再鬨一輪,得一點賠償,還是原地踏步,工人待遇永遠不會好轉。”
下午,林玉嬋跑了一趟上環普仁街的保良局 ——這是華人紳士們呼籲創辦的慈善機構,因為香港自內地拐賣人口猖獗,因此華商領袖合作,建立收容婦孺之所,倡辦捐簽,賣旗籌款,打擊拐賣。
創辦第一年,就解救了幾十名從廣東拐來的少女。半數遣回原籍,其餘的堅決不願回,隻能滯留香港,先檢疫,養好身體,然後由保良局負責找一些仆婦、工廠之類的活計,或是牽線婚配。
得知有人要出資送她們出洋留學,保良局幾個董事又是驚喜,又是不解,驗過名片後,立刻帶林玉嬋去參觀視察。
但是這“賣空”的概念,蘇敏官一聽就懂,笑道:“內地的糧棧、糧市,為了穩定價格,常有你這樣的操作。但是派去的官員不諳市場規律,經常亂搞一氣,官商勾結,一起中飽私囊。現在民間商人根本不允許做這中事……嗯,洋商倒是會借出股票,不過利息奇高,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,否則根本賺不到錢。”
蘇敏官早早就說要來看龍舟。今天頂著烈日,來到一座位於報廢帆船上的小酒館,定了雅座。
回去以後,她也不用蘇敏官幫忙,自己認真撰寫了投標書。參考了徐建寅的專業建議,最後讓各位經理過目。根據江南製造局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計從哪國訂購哪種鋼材,性能參數單價各是多少,最終的產品品中、產量、所占比例、何時運抵、如何保存……厚厚地列了幾十頁的大綱。
蘇敏官帶著船長船副,匆匆上甲板迎接官兵,好話說一堆,每人又給了點煙酒錢,官兵才給麵子,並沒有到處破壞,也沒有調戲婦女。旋風般地搜上一場,並無所獲。
為首的營官揚著下巴,拖長聲音問:“既然沒夾帶罪犯,為何要掛外國旗?心裡有鬼麼?”
這是明知故問。中國船借外國免稅`票通航,可免巨額厘金雜稅。這法子蘇敏官發明出來,眾人紛紛效仿,已經推廣了十年,如今還裝外賓地問,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幾個年輕小夥子起哄,殷勤給她擺好球,七嘴八舌地跟她講了規則:白球和黃球分彆是雙方的主球,另有一紅球,按照擊打和落袋順序,獲得不同的得分。
旁邊的男男女女唏噓一陣,有人跟他比慘:“我們幾家洋行集資設立的淞滬鐵路公司,錢都到位了,可惡的上海道台硬是壓著不批,天天派人上門騷擾,宣讀他們那陳腐的儒家舊典,試圖說服民眾我們是撒旦。結果怎麼樣,五千英鎊打水漂……”
一個肥胖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彪形大漢,氣勢洶洶地趕上,大棍子照頭打,喝道:“叫你們再鬨事!都給我打!”
眾惡漢隻見又來一車子女眷,隻當也是來鬨事的,不分青紅皂白就打。林玉嬋慌忙閃避,跑兩步,路邊伸出一隻肥胖的腳,把她絆了個拖泥帶水。她眼前一黑,耳邊嗡嗡響。
一艘嶄新龐大的木質蒸汽兵輪自碼頭下水,漆著船名“恬吉號”。照片裡是一個明媚的盛裝小婦人,在一眾中國官僚學者的簇擁下,舉起一瓶香檳酒,用力在船首擊碎。攝影機捕捉了玻璃瓶破碎的瞬間,好像煙花四濺。
……
“夫人,”年紀最大的彩鳳大膽問道,“這些都是你?”
林玉嬋匆匆翻看總賬和去年四季度財務報表,笑著答:“是呀。等你們上船出發之前,也請人給你們留個影。”
突發狀況太多,林玉嬋請來兩位經理,用最快的速度追平了博雅公司這幾日的近況,做出安排指示,然後讓周姨把郜德文請來,請她幫著安排保良局女孩到玉德女塾去修文化課,預備著幾個月後出洋。
“……對了!”林玉嬋又想起來,振振有詞,“日本國正維新,前年送學童留美,也送了五個女孩呢!女子強則國家強,這道理他們都懂!”
人們這才驟然驚覺,當初的地產泡沫,原來隻是個前奏。
幸運的是,新成立的、總部位於香港的彙豐銀行,由於未曾參加大規模投機,倒是有驚無險,平穩地度過了危機,不僅業務照常,還給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萬港幣的緊急貸款,一舉取得港幣發鈔權,當年股息率達到10,成為矗立在風雨中的贏家。
再說,上次地產風波,就算有洋商虧本跳河,但也有人賺得盆滿缽滿呀!不賭一賭怎麼知道。
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“美好想象”。但她知道,等到現在的撚亂過去,直到幾十年後的義和團,這期間國內相對和平,不會再有像洪兵起義、太平天國那樣的大規模兵戈。
姚景娘是當初跟著紅姑來上海闖生活的幾個自梳女之一。因為不想與陌生人打交道,所以拒絕了林玉嬋的邀約,沒留在博雅,而是到洋人紗廠去賣力氣。紗廠工時長,工作單調,但給的薪水,對於女性來說倒也相對優厚。景姑乾了幾年也小有積蓄,隻是人憔悴了一圈,時時顯得疲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