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工們不是什麼扭捏閨秀,不怕被人看。反而自發形成了公關小組,一遍遍跟人們解釋自己的鬥爭緣由,狠狠爭取了一波來自貧苦老百姓的同情。
她這一提點,頓時有女工表達不滿:“是啊!總管中午根本不給時間吃飯,隻一碗冷水泡飯,還要五分鐘吃完,我以前的婆婆都沒這麼苛刻!這兩年我的胃腸時時痛,也不知是不是吞冷飯吞的。他們總管和買辦倒好,每天一小時午休,細嚼慢咽,端著盤子催我們上工!”
林玉嬋堅持道:“跟客戶講信譽,這不是以德報怨,這是基本的經商原則。就算從利己的角度出發,如果所有中國人都這麼做,豈不是落人口實,讓洋人更有理由看輕咱們、算計咱們?這世上沒什麼商品是無法替代的。棉花茶葉,洋人可綢他們可以不穿,他們本國的紡織工廠,能織出源源不斷的優質洋布;至於乾貨、藥材、皮毛,誰的買賣都做不成,一個。”
“這是商會加盟戶的‘信譽保證書’。我管不得全中國的商賈,但衷心希望咱們商會的夥伴都能在上麵簽字畫押,力作講信譽、不摻假的外貿商人。凡是簽了的,若有客戶質疑誠信,商會給他額外作保。當然,若發現有造假之舉,商會也會追討相應罰金。如果哪位老板堅持要跟洋人‘以直報怨’,不願做這個保證,可以無條件退會,下半年的會費足額退還。”
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。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,外麵金碧輝煌,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。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,急需客源,於是推出新規定,每周一次,若有洋人邀請,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。
況且天地會創立以來,一直是個很傳統的幫派組織,少數女會眾都是跟男眾沾親帶故的,沒收過大批陌生女眷。林玉嬋當然對此不以為然,但她還是不能自己做主,免得給蘇敏官惹麻煩。
幾個洋商哈哈大笑。
石鵬把那車夫拉到後麵。十分鐘後,車夫哭哭啼啼地招了,說有一夥流氓許諾付兩塊銀元,讓把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,具體要乾什麼他真不知道。車夫不敢得罪地痞,隻能照做,好漢饒命……可憐巴拉哭訴一大堆。
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畫。土山灣孤兒院的油畫課開了兩年,培養出一批有繪畫天賦的孩子,除了繪製高端茶葉罐、給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繪製插畫,不時也接點私單,給在滬洋人繪製肖像、給教友提供聖像之類,儼然已能自給自足。近來孤兒院搞感恩活動,捐款超過一定數額的金主,不論華洋,都讓孩子們繪了一幅小肖像,作為回饋。
蘇敏官也有點出乎意料。他花了幾個月打入洋人社交圈,就等著機會把博雅公司也介紹進來。誰知洋人們不按常理出牌——或者說,洋人們太循規蹈矩,看到林玉嬋一個“女爵”,第一反應是按照西方人的禮節,獻她殷勤,讚她美貌,躬屈膝,一個個排隊邀請她跳舞——在洋人看來,這才叫“社交”,才是對她的最高規格的認可。
當然他始終不懈努力地推銷他的“外派留學生”計劃,每年都要找機會提上一兩次。但不是經費緊張就是上官無暇,要麼就是有人丁家這麼一年年蹉跎,直到去歲,運氣終於眷顧,又或者是上麵的官員實在煩了他了,於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和江蘇巡撫丁日昌聯銜入奏,請朝廷“采擇條陳而實行之”,批準在上海成立“幼童出洋肄業局”,待時機成熟,便可赴美。
“那我們可不知道,”買辦冷笑,陰陽怪氣,“也許她生了重病,早就不想活,借此訛一筆給家裡人——這種案子以前有過不少,我們都被坑習慣了。也許她跟監工有私怨,非要陷害、拉他下水。也許她就是想嚇嚇人,誰知道沒輕沒重,不小心死了。也許她在外麵被人欺負了,自己抑鬱想不開……都有可能哇!林夫人你年輕,不知道這工人能刁到什麼份上!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,你怎麼證明她的死跟我們有直接關係?白花訟費!嘿嘿……”
盛宣懷確是能言善道的高手。他張開一隻養尊處優的手,鏗鏘道:“麵對洋行的咄咄逼人,握拳比分指出擊更有效!諸位能將船運做到這份上,那想必不光是為了賺錢,而是有一顆拳拳愛國之心。下官向你們保證,將來的輪船招商局,在各口岸都會設有碼頭貨棧,將來大清國的每一片海域、每一條河,都將驕傲地航行著懸掛龍旗的巨輪!啊,還有,李大人恩準,凡附船參股者,他奏請朝廷,一律賞六品頂戴。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。諸位,今日要滿載而歸啊,哈哈!”
隻有少數人,見林玉嬋和自己同是底層出來的苦妹子,自己奮鬥好幾年,辛辛苦苦每月幾塊錢;林姑娘卻青雲直上,成了開店的老板,不免有些微酸。林玉嬋得知後,每逢年節,都會請姐妹們去夷場吃西菜,送點衣裳鞋襪之類,很快消除了隔閡現在林玉嬋才慢慢明白過來。不是眾人有意瞞她。在十九世紀的大清,百姓心中根本沒有人權觀念。在工廠裡被辱罵、鞭打、侮辱人格、乃至工傷不賠償、十六小時連軸轉……這些在她看來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環境,在女工們心裡屬於十分正常,根本不值得抱怨。
而林玉嬋的十五個女生,大多數也都是廣東人,並且清一色全是無根浮萍,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兒。這可絕對不能如實上報,於是緊急拍電報回滬,動用各種人際關係,請一些中產家庭把她們收為“養女”,再造祖宗十八代,取得“父兄”的簽名允許,才能上岸。
林玉嬋在香港買了一堆近日報紙,每日分析,尋找博雅的新商機。餘下的時間跟女生們混混熟,教她們緩解暈船的法子。
林玉嬋笑道:“我們鬥爭的目的,是要解決迫在眉睫的需求。一旦目的達到,立刻結束罷工,繼續愉快地掙錢。所以有些不切實際、或是無關大局的要求,還請大家暫時忘掉。這次鬥爭的訴求,我希望能精簡到四條以內。大家投票表決。”
第一,厚葬吳絕妹,洋人老板佛南先生、買辦、總管,都要在靈前磕頭,並給撫恤金一百兩銀子;第二,開除孔扒皮,以侮辱婦女罪移交工部局法辦;第三,以後搜身一律由女子進行。如果沒有抄身婆,女工可以拒絕脫衣;第四,若有工傷,工廠需要賠償醫藥費,養病期間不許開除。
常保羅也跟著幫腔:“林夫人是正經商人,每天賺錢賺不過來,管你紗廠閒事做什麼?還有,這絲廠的最大股東是不才在下,不是林夫人。入股的還有怡和洋行唐經理,還有江南製造局譯員徐先生,還有舉人蔣芷湘先生……你們敢毀這裡一包絲,我去工部局告死你!”
“那麼,沙船船工如有不滿,本官命你來解決。”李鴻章看著蘇敏官,微笑道,“輪船招商局的日程不會變。杏蓀,你跟他回上海,把他那個船行的資產好好盤點一下,然後……”
“上海皖營候補員外郎。不能再多。”李鴻章安撫這隻帶刺的毒蜂,很大度地變通,“以後做點茶葉豆餅什麼的,有個官身也方便。幾艘輪船的銀子遲早掙回來。你手下的爪牙叫他們都散了,以後好好自力更生,彆鬨事。每年兩次,你得去蘇鬆太道衙門報道……”
“謝大人抬舉。”蘇敏官無力起身,很誠懇地擺了個作揖手勢,“小的若接受,下船不出三日,就得不明不白死在蘇州河裡。”
李鴻章想,那不正好,本官巴不得呢。最好連屍首都找不到。
得知李鴻章提前造訪,碼頭上已經留出了最好的泊位,等了一長串的大官小官,路邊停了一溜轎子。接風洗塵的茶座帷幕已經鋪到了踏板邊上。
李鴻章起身,下令:“把這人先帶回艙裡,嚴加看守。給本官準備衣服!”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