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個女孩的留學手續已經辦妥,明天一早,就要跟容閎、還有三十名男生登船出洋,成為大清第一批公派留學生。
她如今已很少親自跑買賣。每個分號和產業的分紅、租金,都會定時彙到她的銀行賬戶,或是派人送到小柳——她如今的總賬房——辦公室。
隻要大清不亡,她的“睡後收入”隻增不減,完全可以低調做人,在蘇州買個園子,過上舒舒服服的退休生活。
但,一個健全的人,在滿足了溫飽和享樂之外,總得追求點彆的。
中國人講究身後之名。那些比她成功得多的明星買辦、民族資本家,極少有人滿足於窮奢極侈的富貴生活。他們有的一步步捐官,試圖把自己的影響力從商界帶到政界;有的出錢養文人、編書冊,彌補自己當年的科舉遺憾;有的大筆花錢建設家鄉,修路、修祠、捐寺廟、辦學校……
眾船商洗耳恭聽。
“可是舵主,”耶鬆船廠的總工長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壯小夥,芳齡二十四,工齡十六年,坐在椅子上像個鐵塔,“明天兩邊一塊談判,洋人總不可能兩頭跑。”
黎富貴賊眉鼠眼地道:“佛南先生跟我說了,明日他會在紗廠談判,船廠這邊,他會請一個合夥人代勞。”
青春痘小夥叫住他:“老鄉,對不住啊!回頭請你喝酒。”
早知道洋人工廠嚴苛,可是也不帶這麼欺負人的!
香港“紅旗幫”,在大清閉關鎖國時期,曾是南中國海上數一數二的海盜勢力。乾隆嘉慶年間,海盜頭子鄭一擁有船隻千艘,黨羽萬人,擄疍家娼女為壓寨夫人,後者人稱“鄭一嫂”。又擄一年輕漁民張保仔為養子,乘著掛紅旗的海盜船,橫行雷州半島及珠江流域。
跟郜德文喝酒的時候,這個太平天國的遺孤曾垂淚控訴,當年李鴻章就是這麼折服了她那心誌不堅的父親,讓他毫無防備地踏入了李鴻章的鴻門宴。
“小張,”他忽然低聲命令那青春痘工頭,用眼神指點,“船廠有洪門組織,料想明日會順利些。結束之後,你叫幾十人,充作圍觀群眾,到她們談判的地方看熱鬨,彆讓人趕走了。”
“純甫去蘇州上任了?可惜可惜,沒機會給他踐行。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,又是同鄉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,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,“如果他還在,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。畢竟如今花衣市價……嗬嗬……當初誰也沒想到哇……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,你看,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……”
“我同意敏官的意見。這事的主要矛盾確實不在監工。”她說,“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們中國工人當人。姐妹們,咱們如果隻是咽不下這口氣,那討到五十兩喪葬費確實已夠了;可是我知道,大家要的不是錢,而是尊嚴。今天把監工換了,明天他們還會有其他理由來讓你們不好過。也許不會再有人撞死,但依然會有人因著各種其他的原因,被他們害死,害得沒法做人。到時候再鬨一輪,得一點賠償,還是原地踏步,工人待遇永遠不會好轉。”
林玉嬋收起報紙,又拆開手裡的白信封,再一讀,心沉到海底。
熟悉的蘇敏官的字跡,墨跡未乾便匆匆封存,紙麵上沾著淩亂的墨水。因著本是要送去給義興兄弟們的,用的全是俗字,措辭也很淺顯。
但是……照這姓蘇的供述,整個廠子已經被會黨勢力滲透了?稍微振臂一呼,就能像耶鬆船廠似的,來個全員大罷工?甚至把裡麵的材料成品圖紙都偷運出去?
“行事在人。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權,《大清律》對於你,也就跟四書五經差不多地位吧?”
李鴻章眉毛一動,登時一滴冷汗下來,惶恐間竟有些飄然之感。
蘇敏官不動聲色地瞥一眼座鐘。離“提審”開始,隻過去十分鐘。
他下了下決心,再次開口。他手下幕僚一堆,召來一問,果然有消息靈通的給解了惑,說是一夥窩藏在香港的反清賊人,這幾年接納了不少漏網的長毛逆匪,偶爾還客串海盜,專劫大清的船。朝廷屢次要求港英當局重視,但直到現在,一個人都沒引渡回來。
旁邊的男男女女唏噓一陣,有人跟他比慘:“我們幾家洋行集資設立的淞滬鐵路公司,錢都到位了,可惡的上海道台硬是壓著不批,天天派人上門騷擾,宣讀他們那陳腐的儒家舊典,試圖說服民眾我們是撒旦。結果怎麼樣,五千英鎊打水漂……”
眾惡漢隻見又來一車子女眷,隻當也是來鬨事的,不分青紅皂白就打。林玉嬋慌忙閃避,跑兩步,路邊伸出一隻肥胖的腳,把她絆了個拖泥帶水。她眼前一黑,耳邊嗡嗡響。
還“查不出頭緒”。“刺馬案”是懸案不假,被民間看了多少笑話;但審訊的那幾年裡,多少人糊裡糊塗地因刑而死,給一個馬新貽陪葬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