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個女孩的留學手續已經辦妥,明天一早,就要跟容閎、還有三十名男生登船出洋,成為大清第一批公派留學生。
她如今已很少親自跑買賣。每個分號和產業的分紅、租金,都會定時彙到她的銀行賬戶,或是派人送到小柳——她如今的總賬房——辦公室。
清朝第一批留美學童踏上征途。和它在曆史上的重大意義相比,這一天顯得無比平凡。
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,約定出洋十五年,業成後回國差遣,不得私謀生理;其在洋在途,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,各安天命,不予補償……
骨肉分離,碼頭上哭聲一片。留學事務總監督容閎——同時任清政府駐美副公使——不住鼓勵:“抱一抱你們爹娘。老鄉,抱抱你們的孩子。親親小臉蛋。再回來時就是大小夥子啦。”
眾船商洗耳恭聽。
“可是舵主,”耶鬆船廠的總工長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壯小夥,芳齡二十四,工齡十六年,坐在椅子上像個鐵塔,“明天兩邊一塊談判,洋人總不可能兩頭跑。”
黎富貴賊眉鼠眼地道:“佛南先生跟我說了,明日他會在紗廠談判,船廠這邊,他會請一個合夥人代勞。”
香港“紅旗幫”,在大清閉關鎖國時期,曾是南中國海上數一數二的海盜勢力。乾隆嘉慶年間,海盜頭子鄭一擁有船隻千艘,黨羽萬人,擄疍家娼女為壓寨夫人,後者人稱“鄭一嫂”。又擄一年輕漁民張保仔為養子,乘著掛紅旗的海盜船,橫行雷州半島及珠江流域。
跟郜德文喝酒的時候,這個太平天國的遺孤曾垂淚控訴,當年李鴻章就是這麼折服了她那心誌不堅的父親,讓他毫無防備地踏入了李鴻章的鴻門宴。
“小張,”他忽然低聲命令那青春痘工頭,用眼神指點,“船廠有洪門組織,料想明日會順利些。結束之後,你叫幾十人,充作圍觀群眾,到她們談判的地方看熱鬨,彆讓人趕走了。”
“純甫去蘇州上任了?可惜可惜,沒機會給他踐行。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,又是同鄉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,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,“如果他還在,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。畢竟如今花衣市價……嗬嗬……當初誰也沒想到哇……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,你看,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……”
“我同意敏官的意見。這事的主要矛盾確實不在監工。”她說,“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們中國工人當人。姐妹們,咱們如果隻是咽不下這口氣,那討到五十兩喪葬費確實已夠了;可是我知道,大家要的不是錢,而是尊嚴。今天把監工換了,明天他們還會有其他理由來讓你們不好過。也許不會再有人撞死,但依然會有人因著各種其他的原因,被他們害死,害得沒法做人。到時候再鬨一輪,得一點賠償,還是原地踏步,工人待遇永遠不會好轉。”
熟悉的蘇敏官的字跡,墨跡未乾便匆匆封存,紙麵上沾著淩亂的墨水。因著本是要送去給義興兄弟們的,用的全是俗字,措辭也很淺顯。
但是……照這姓蘇的供述,整個廠子已經被會黨勢力滲透了?稍微振臂一呼,就能像耶鬆船廠似的,來個全員大罷工?甚至把裡麵的材料成品圖紙都偷運出去?
“行事在人。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權,《大清律》對於你,也就跟四書五經差不多地位吧?”
李鴻章眉毛一動,登時一滴冷汗下來,惶恐間竟有些飄然之感。
“在我這裡沒有男女。誰有理我偏袒誰。”林玉嬋想了想,對身邊幾個學生說:“至於彆人,我會努力勸諫,但未必管用。等你們到了美國,不論男生女生,或許都會體會到不同程度的輕視和偏見。我知道這不公平,但你們能做的隻有努力提升自己,不要怨天尤人。你們雖小,但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,這些大人的道理需要提前懂。”
詹天佑靦靦腆腆蹭過來,也小聲道歉,說自己不該以男欺女,以後注意。
林玉嬋想,吃虧了還知道自我檢討,多好一孩子啊,難怪有出息。
她依舊嚴肅著臉,對詹天佑說:“今日這事你沒錯,但以後到了美國,記著要少跟人爭吵,多以理服人。謹小慎微不是軟弱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,熱血激情要留給家國天下的大事。父母生養你十年,絕不願意看到你因一時好勝跟人動手,置自己於危險之中。”
詹天佑點點頭,乖乖地說:“謝女先生教誨。”
林玉嬋失笑。大佬管我叫女先生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