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馬沙朱色得士省(馬薩諸塞)一個叫春田(Springfield)的小鎮,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車,結束了為期八天——算上因劫匪、龍卷風和鍋爐故障的延誤——的跨美洲火車旅行。
這是容閎當年在美求學時居住的地方。車站裡已經等了幾個人,是他當年的好友、老師、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,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。
“杜吉爾牧師!麥克林博士!巴特拉太太!您還是那麼年輕……”
林玉嬋偷偷抿嘴,看著蘇敏官日常複興傳統。
不僅小鎮居民。甚至還有人是特地乘馬車,從相鄰村鎮來瞧新鮮的。
他們中可能有一些年長之人,曾在二十多年前見過容閎——那時還是個青澀靦腆的中國少年,偶爾會害羞地在街上買報紙。其餘的,都是頭一次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,高興得一股腦往前擠,亂吹口哨。
蒸汽車頭劈開烏黑的濃煙,“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”的跨美洲客運火車驕傲鳴笛,駛向東方。
車窗裡伸出無數隻興奮的手,感受風馳電掣的美國速度。火車每經過橋梁隧道,都引來一片驚歎之聲。
即便是最體麵老道的美國人,麵對這劃時代的新式交通工具,也不由得放下矜持。白頭紳士和青年牛仔一齊吹口哨,大聲呼喊,朝著朝逐漸遠去的舊金山灣的蔚藍海水告彆。
相比之下,那些鼻子貼在玻璃窗上,興奮到變形的一群中國孩子,倒顯得沒那麼瘋狂。
陳蘭彬和幾個中國官員閉眼坐在座位上,雙手合十默禱。火車每“咣當”一聲,臉上肌肉就跳一跳。
第二天,林玉嬋隆重邀請諾頓一世在旅館隔壁的餐廳吃早餐。
黑人大媽笑著應了。林玉嬋饒有興趣地發現,此處的少數黑人形成了凝聚力極強的族裔團體。膚色就是通行證,大家無條件互相幫扶。
容閎已經給相熟的友人、以及耶魯大學校長寫信,給學生們安排寄養家庭和預備學校,許以食宿補貼和足額的學費。
很多有愛心的中產家庭都表示願意收留中國兒童,名單和地址過兩天就送來。
孩子們馬上就東倒西歪地睡了。所謂舟車勞頓,水路和陸路的累法還不一樣。坐船時雖然辛苦,起碼每天無聊,睡眠充足;火車顛簸七八天,每天新鮮看不夠;亢奮過後,疲憊堆積,叫都叫不醒。
皇帝陛下很久沒吃過如此豐盛的英式早餐,左手熏肉腸,右手煎培根,嘴裡還含著一口熱咖啡,含含糊糊地回應林玉嬋的道謝。
“為民做主,分內之事也,不必多禮!”
林玉嬋笑著捧出一個信封,介紹說,這是大清首任駐美公使陳蘭彬以個人名義撰寫的感謝信,感謝“美利堅合眾國皇帝和墨西哥攝政王諾頓一世陛下”(原文為舊金山市民約書亞·諾頓先生)為華人仗義執言,歡迎他有空去大清國做客。
其實不過是禮節性的信函,但諾頓一世如獲至寶,拆開信仔細研讀上麵的毛筆字,又將那碩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幾遍,龍顏大悅,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,說將把這封信存入國庫,作為傳國之寶。
硝煙氣味經久不散。地上腳印淩亂,散落著各種型號的彈殼。新築的簡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。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彈孔。
但……竟然是贏了。
蘇敏官帶領幾個青年華工,熟練地指揮收拾現場。入侵者的罪證一律留好,對自己不利的證據抹除,拆掉未炸的炸`藥。
果如阿福所料,隨著罷工行動升級,資本家的鎮壓也迅速升級。他們守了幾個晚上,終於等來了罪惡的爪牙。
當那個風姿綽約的中國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邊時,所有人驚豔得“嘩——”地低呼起來。
她穿著合體的煙灰色提花綢長襖,披一襲重工刺繡的雲肩,手持一副桃花蝴蝶絲團扇。腰下十幅月華裙,上有粵繡花草紋,色皆淡雅,風動則飄揚生姿。裙腰垂下一條鳳尾飄帶,末端係著鈴。行動之際,隱約叮當聲響,像遠山上的一陣風。
她容顏端方,僅描了眉,撲了胭脂,讓一張年輕的麵孔更顯活力。頭頂不似西方貴婦那樣戴著誇張的帽子,而是將精心編織的黑發盤成發髻,釵頭點綴著一顆亮紅寶石,讓人的視線從色澤柔和的衣裙上挪開,定在她的臉上。
之後的一個鐘頭,林玉嬋幾乎腳沒沾過地,直接被蘇敏官抱離了工地,隻聽到後頭一陣嘿嘿哈哈的笑聲。然後上了出租馬車,風馳電掣地回到舊金山城裡旅舍。蘇敏官不信任吱嘎作響的升降梯,眾目睽睽下抱她上樓,輕手輕腳地把她擺在床正中,好像放個重心不穩的宋代瓷器。
“華埠的館子不乾淨,不要跟他們去。漁人碼頭有新鮮的海產,想吃我去買,找人給你做。衣衫還合適嗎?明天去請個裁縫。累不累,要不要按一按?還有,不許獨自衝涼,我幫你……”
阿福哭得像個孩子,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,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。蘇敏官一一作答。大多數已不在世。
放在平時,警察局也會買資本家的麵子,不會在晚宴上當眾讓人下不來台。畢竟他們都是繳稅大戶,平時也沒少給警局好處。可是今天不一樣。大清國公使先生親自蒞臨警察局,質問美國人為何頂風作案,無視中國人的生命安全。幸虧布朗警官經驗老道,好說歹說地滅了火,把公使先生留在辦公室裡喝茶,否則已經上升到外交事件了。
現在人家公使先生還在警局裡候著呢。布朗警官就算想拖延也沒辦法。
儘管公司高管繼續招呼客人,但不明真相的股東們不買賬,一下子生出各種猜測。
“斯坦福先生不會犯法了吧?”
容閎負責安頓孩子們和官老爺,林玉嬋則找門路購買去東海岸的車票。
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鐵路剛剛竣工不久,它將紐約到舊金山的行程從數月縮短為七天,使“八十天環遊地球”成為可能。
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,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。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,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。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,頂著暈船的不適,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,爭取儘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。
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。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,這人從哪冒出來的。
容閎一本正經說:“林夫人的隨行家屬,本來就是美國華人。出發時就在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