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,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。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,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。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,頂著暈船的不適,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,爭取儘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。
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。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,這人從哪冒出來的。
容閎一本正經說:“林夫人的隨行家屬,本來就是美國華人。出發時就在啊。”
斯坦福先生臉色青紅不定,“呃……不是,絕對不是!當然,築路危險,工傷是不可避免的,但本公司一直都會給傷者合適的撫恤,財務報表裡都有相關的支出記錄……至於同工不同酬,工時超長等事……也許是下麵的監管人員擅自為之,引發工人不滿,絕非常態!請容我調查問責,給我一點時間……還請您對那位公使陳先生說兩句公允話,‘中央太平洋鐵路’絕不是那等壓榨勞工的血汗公司,請他和大清政府放心……”
幾位官老爺反正對“自費女生”、以及對林玉嬋這個雜牌出身的“教習”正眼不看,當時也沒留意,就信以為真:“我說嘛,她一個婦道人家,家裡人怎麼放心她獨自出洋?肯定要跟來監督一下嘛。”
這當然是明知故問。罪證照片是她借了容閎的相機,借給蘇敏官臨時拍攝的,加急衝洗花了十美元二十五分。傳單是到華埠找人私印的。開始呈給公使陳蘭彬時,陳大人還猶豫,覺得自己初來乍到,是美國的客人,為了幾個豬仔工人,不值得破壞跟東道主的友誼。還是林玉嬋和容閎一唱一和,花式勸導:如果這事傳到國內,上官見您對此不聞不問,是不是得治罪?就算叫您回國解釋一下,也是舟車勞頓幾個月,不值當。您是大清父母官,到了美國,就是全體華僑的父母官,這種事必須出麵做主啊!
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,約定出洋十五年,業成後回國差遣,不得私謀生理;其在洋在途,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,各安天命,不予補償……
他不知道這位“弟弟”到底是何許人也。但他十分確定,這家夥的家信純屬報喜不報憂——不,簡直是滿口謊言。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,怎麼可能對工人厚道,怎麼可能給華工豐厚的薪水?
被打的男孩罵道:“阿福叔被鋼軌砸傷你們逼著他上工,柏克萊工地斷水三天沒人管,百順哥去理論被你們銬在警察局——我今天要是不來,這個月的工錢要扣到什麼時候!我打人怎麼了!打的就是你們這些不講信義的白皮撲街貨……”
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。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,外麵金碧輝煌,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。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,急需客源,於是推出新規定,每周一次,若有洋人邀請,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。
況且天地會創立以來,一直是個很傳統的幫派組織,少數女會眾都是跟男眾沾親帶故的,沒收過大批陌生女眷。林玉嬋當然對此不以為然,但她還是不能自己做主,免得給蘇敏官惹麻煩。
幾個洋商哈哈大笑。
隻有林玉嬋睜大眼,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奢靡空氣中,拚命追蹤那泯然眾人的背影。
“哎喲喲,這麼年輕,這麼能乾,不得了,”山姆語無倫次地跟黃鵠套近乎,“中國人肯定生下來就會給自己換尿片。”
過去她也曾偶爾想過,萬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,最好彆是女孩。不說彆的,她是肯定不會給自己女兒纏足的。這樣一來,縱然有自己庇護,但她遲早要接觸社會,必定會遭受無儘的謾罵和敵意,甚至迫害。這樣的孩子,能健康成長嗎?
不過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。如果在美國度過童年,沒人關心她腳大腳小。
而且她跟孤兒院女孩打交道多年,照顧女孩更有經驗。
但又會產生其他問題。文化歸屬感、種族歧視什麼的……
不管怎樣,她的孩子,注定是時代的異類。如果異類的性彆為男,開局難度似乎沒那麼大……
但要真是男孩,沒有那麼多人生變故和曆史機遇,能長成蘇敏官那麼優秀嗎?可彆一代不如一代,那她可虧大了……
一車人繼續無語。黃鵠害羞,又沒完全聽懂,乾脆跑回座位上。
林玉嬋笑著招呼:“我是她的監護人……您有事跟我說。”
“看在上帝的份上,我的老夥計,您看看現在的場合……”他壓低聲音,“這些事不會待會再說嗎?不過是幾個工人報案而已……他們經常謊話連篇,英文也蹩腳,也許是誤會……怎麼可能有強盜看上這些一貧如洗的工人……工地上也沒有輕便的貴重物品……”
“好。祖師爺麵前保證一下吧。”
終於,旅程過半之後,火車重新駛入了文明世界: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當中,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,上車的乘客衣著更體麵,口音更“高級”。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,然後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。
在場這麼多洪順堂的新老兄弟,隻有他一個沒燒過香。不過現在也沒人戳穿了。
蘇敏官看都不用看,知道這姑娘肯定笑話他呢。避過人,輕聲笑道:“你如今是美國洪順堂的大股東,你要當龍頭也可以,規矩隨便改。”
林玉嬋十分感動地拒絕了。論領導幫會槍林彈雨,還是蘇敏官這個職業經理人比較合適。出錢反倒是最容易的。
陳蘭彬陳大人嚇得手腳皆顫,第一反應是跪下來求菩薩,求太後保佑。
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,不管在哪,土匪強盜都是標配。也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事兒。
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。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衣服,挨個讓孩子們趴地。
哢噠一聲,蘇敏官將左`輪槍填好彈,沉聲道:“匪徒人少,當是求財不害命。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,咱們彆出聲就行。”
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,被他攬住,安撫地拍拍肩。她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。
她樂得上氣不接下氣,不知怎麼就停不住笑,比五歲小孩還沒出息。
“再來……”
蘇敏官板起臉,“說好就一次。”
“已經兩次了。你方才沒製止,嘻嘻,晚啦。”
第三次,讓蘇敏官在後麵推她,時速達到了恐怖的八公裡每小時。到了院子儘頭,完美刹車。
外頭的鄉親們在以各種姿勢摔跟頭,眉毛胡子上掛著雪粒追跑打鬨。同一時刻,散布在馬薩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養家庭裡的中華學童,也在體驗他們人生的第一次滑雪,笑著和他們的新MomandDad擁成一團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