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來到舊金山港, 林玉嬋麵對深藍色的太平洋,深呼吸,恍若隔世。
“彩繪石雕旅店”的電梯依然吱呀作響, 酒吧一層的hangtown fry依舊美味。她和蘇敏官依舊規規矩矩分定兩間房。她倚著窗台向外望,在盛開三色堇的臨街花壇裡冒出頭。鄰房窗口外, 有人朝她輕聲吹口哨。
蘇敏官傍晚才回來。據他所說, 到農場討了兩次奶, 又在森林裡聽了一會鳥叫,抱著阿女睡了一覺,最後到容閎家借用了盥洗室(那裡正好有女客,在花園裡和孩子玩了一會), 一路非常平安。
至少他自己樂在其中。林幼華的提籃裡塞滿新采摘的花朵, 小手裡抓著一枚洗乾淨的鬆果,稀疏的頭發裡也嵌了幾枚嫣紅的熊果。枝葉都用心洗過,乾乾淨淨的沒有泥。
林玉嬋抱回自己的崽崽,反複檢查,發現精神狀態良好, 除了嫩腿上多了兩個蚊子包。
當著翰林陳蘭彬的麵, 字書上他選的那些中二霸總的字眼, 蘇敏官也不好意思動用。還是按照她的意思起了。官老爺居然還拍手稱好。說等孩子大些,若不棄, 他可以幫忙取個小字。
林玉嬋撩眼皮, 又問:“姓林呀?”
蘇敏官很委屈地看著她, “你忘了, 陳大人一直以為我姓林。他在側,我能怎麼辦?說自己是通緝犯?”
她仰天傻笑:“天意如此。以後不許賴。”
其實陳蘭彬也不認識英文。出生紙上不論寫啥,老爺子都看不懂。孩子不跟爹姓, 雖然蘇敏官沒覺得損失什麼,但畢竟太過離經叛道。蘇敏官故意做出“我也沒辦法”的姿態,免得她心裡有負擔。
林玉嬋想起什麼,說:“妹妹……”
廣東人習慣把家裡的小女兒叫妹妹。蘇敏官卻輕輕用食指掩她嘴,糾正:
“阿女。我們的阿女。”
見她不解,又笑道:“我家裡一個妹妹就夠了。”
林玉嬋了解到,西方醫學的麻醉術此時已經很成熟。五十年代的克裡米亞戰爭和六十年代的美國南北戰爭,催生了大量的戰地醫療需求,使得麻醉技術突飛猛進,此時已在各種外科手術中廣泛應用。“幾個大漢把病人按在床上,醫生在慘叫聲中迅速解決戰鬥”的血腥場麵基本成為曆史。
但“分娩麻醉”還處於起步研究階段,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對。
現在林玉嬋接觸的這些大學和學院,放到二十一世紀都是如雷貫耳的“美國頂尖名校”。哪個高中要是有人被其錄取,是要掛橫幅宣傳的。
而在十九世紀,在她看來,這些學校的入學標準還相對寬鬆——當然那是因為能上大學的都是社會精英,本身就是極少數特權階層,競爭還沒有後來那麼激烈。
她忍不住心思飄動。她高考考得其實不錯啊!
要是自己能參加美國學院的入學考試,是不是也能掙個“七姐妹”女校的文憑?
雖然對她來說沒啥用。
蘇敏官笑了:“你何必讀書。你應該直接去那些學校裡講課。”
為了讓留美學童不荒廢中文學業,朝廷規定,每隔一段時間,學童們要回到留學事務局補習四書五經,定期進行考試。還要宣講《聖諭廣訓》,教以尊君親上之令,嚴防學童忘本。
此外,女生還要加補女德課程,接受關於道德和風化上的規訓。
孩子們唉聲歎氣。都跑到地球另一端還逃不掉考試!
手裡拿著吃食,都不願挪動,求助地看著林玉嬋。
林玉嬋也沒辦法。畢竟朝廷是金主。女生們雖然自費,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,不能忤逆官員。
對清政府來說,他們的學業成就還是其次。傳統道德是萬萬不能丟的。留學事務局的規章裡有明確規定,若誰有親夷忘本的苗頭,立刻遣返回國,終生不許入仕。
就算隻給匠人手工費也一定不菲。林玉嬋估摸他現在的身家,怎麼也超不過二十美元吧?全是自己發的零花錢。
蘇敏官嘴角一翹,神秘兮兮地靠在車廂壁上。
又被她催兩句,才說:“你不知道美國有多少暴發戶想做中國的生意,就是請不到靠譜的顧問。”
林玉嬋:“……”
這人真是搖錢樹成精,哪兒都不放過賺錢的機會。
隨後又想,要不是自己懷孕不敢到處跑,這錢她也可以賺!
再想深一層,她現在是薛定諤的蘇太太,就算賺了錢,一不小心走錯了州,也都歸他……
不服氣。
不過這麼多年相知相處下來,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選擇的枕邊人。他寧可在談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搶她錢,也不屑於用這種旁門左道,控製她的經濟財產。
林玉嬋笑了,提包裡取出一遝文件副本,都是她帶來美國,以備不時之需的。
包括1861年赫德給她簽發的海關工作證明副本,1863年接受上海房產轉讓的合約,1865年在彙豐銀行開戶的記錄,1866年的孤兒院讚助人合影……
長官吸了好幾口煙,驚歎不已:“永葆青春的秘訣是什麼,女士?告訴我,我可以不收你們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費。”
“是永遠懷有希望。”林玉嬋笑著回答,拿過鋼筆,在文書上簽字,“以及戒煙。”
長官一怔,哈哈大笑,果然熄了煙,低頭檢查文書上的信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