衙役更笑成一團:“叛黨就不能有女的了?你跟女叛黨來往就無罪了?——你說她不是叛黨,那她人在何處,你倒是找來對質啊。”
蘇敏官怔了一怔,道:“讓我放在南關增沙街的禮拜堂了,不知道如今在哪。”
衙役臉色轉陰,拖長了聲音道:“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權,就算長毛匪藏在裡頭,咱們都不能進去搜。哼,你拿洋人當擋箭牌,其心可誅啊。”
圍觀人眾紛紛道:“這人滿口胡言,眼見是叛黨無疑了,老爺們不必跟他枉費口舌。”
眾人群情激憤,都覺得這個蘇敏官的狡辯漏洞太多,簡直侮辱自己的智力。
林玉嬋被擋在厚厚一層看客後麵,目光穿過一束束粗細不均的辮子,打量那個倒黴的蘇敏官。
儘管容顏憔悴,頭頂的亂毛炸上天,但他卻依舊淡定從容,在身邊一眾黑粗悍匪的襯托下更是顯得五官精致,不似庸人。
衙役們當然不喜歡這態度,嬉笑著互相點評:“這後生仔皮相不錯,真到了京城,說不定被哪個娘娘看上,收到宮裡去伺候也說不定。不過那樣也免不掉哢嚓一刀,哈哈哈……”
圍觀眾人哄笑。有個父親指著他來教訓兒子:“你看,這還是體麵人家的後生仔,不學好就是這下場……”
百姓群中有個駝背老儒,拖長了聲音教化眾人:“其實這些人犯哪,若真是守法鄉民,來個親戚朋友作保,交幾兩銀子保費,早就領返屋企嗮。隻剩下這幾個孤魂野鬼,連個保人都沒有,隻能從嚴從重處理,這是官府辦事的規矩……”
老儒摸著胡子,忽然轉向蘇敏官,許是不忍他年紀輕輕的前途儘毀,語重心長地問:“後生仔,你可有爹娘兄姐,讓他們來跟官老爺好好說說,證實了你的清白,不就行了?”
蘇敏官枕在木枷上,笑道:“多謝關心。我沒家人。”
老儒忙道:“那朋友也行啊,人生在世,總會交兩個仗義的朋友吧?你在誰家幫工,你的東家呢?”
蘇敏官猶豫片刻,道:“都沒有。”
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。圍觀群眾惋惜地下定論:“原來是個混混,白瞎了這一表人才。”
蘇敏官輕輕翻了個白眼,看了看旁邊的難兄難弟,歪頭靠在了木枷上,不再說話。
*
戴枷示眾照例到午時止,群眾們看夠了熱鬨,肚子空起來,也就先後散了。
林玉嬋餘光一瞥,林廣福依舊惡狠狠地瞪著自己所在的方向。隻不過他的身體左右搖擺,晃得越來越厲害,臉上時而劃過古怪的表情,伸手去抓自己咽喉。
林玉嬋心中一動:他大約是毒癮犯了。
果然,又過了一刻鐘工夫,林廣福開始揪自己辮子,臉色紅白不定,牙齒咬得咯咯響,倒在一堆木板上輕輕抽搐,然後又吐,把帽子鋪前麵的台階吐得一塌糊塗。
路邊行人厭惡地躲著走。
帽子鋪老板從一堆瓜皮帽裡探出頭,扔下幾個銅板,斥道:“煙鬼,找個煙館去啦!莫要壞我生意!”
林廣福抓起銅板,顧不得道謝,佝僂著身子,往最近的一個煙館狂奔。
示眾的犯人們也晾夠了時間,幾個衙役扯著鐵鏈,把他們帶回牢裡。鐵鏈相擊,哐啷哐啷亂響。
林玉嬋趁亂從鳴冤鼓下鑽了出來。
她攥緊手裡的小塊銀子,茫然地想,現在該乾什麼呢?
從林廣福手裡搶出銀子,是全憑本能的做法。可是她親爹還在世。忤逆離家是重罪,她不管逃到何處都自動成為通緝犯,方才那個“無故擅離本鄉”的倒黴犯人就是先例。
隻要被官府盤問一句,大清之旅立刻畫句號。懷揣巨款隻能讓她死得更快。
更彆提,她是個女仔,生存難度加倍。
不過,來都來了,至少要努力掙紮一下。
*
跟府衙隔一條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。眾衙役先將犯人推進去,然後魚貫而入,開鎖開牢門。
林玉嬋鼓起勇氣,叫住留在外麵的那個衙役。他腰間掛著一串鑰匙,應該是個小官。
“……長班老爺。”
那衙役嘴裡嚼著一把煙草,回過頭來含含糊糊地問:“誰?”
林玉嬋忍著煙草怪味,小心地措辭:“長班老爺,方才有人說,這些示眾的人犯,可以有人作保,領回家去?”
那衙役隨口哼了一聲:“怎麼了?”
林玉嬋立刻說:“小女子來領那個……那個蘇敏官。”
當地人說話的俚語、女人的發型、吃食種類、物價、街頭混混的行動路線……
在這個世界裡,以她這個身份,泯然眾人才是最安全的。一點點個性流露都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風險。
茶行裡的夥計們各有分工。在掌櫃的以下,還有管賬的賬房、管文書的書手、管跑街的通事、乾雜活的學徒等等。另外還有派駐在產茶區,負責茶葉收購轉運的居間人,行話稱之為“長腿”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