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,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。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。
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,靠給洋人賣茶,積攢下巨額家業,自立門戶,名為“德豐”。
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。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,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。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,走的走,沒法跳出來打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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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嬋跟著王全,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。
民諺雲:東村、西俏、南富、北貧。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,風土人情、富庶貧瘠,都大有不同。
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,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,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。
花崗岩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,上書“為國分憂”,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。硬木門半開,後麵另有趟櫳門,由杯口粗的坤甸木製成,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。
牆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。門口守著個小廝,見了王全,笑著打招呼:“掌櫃的。”
王全問:“老爺在府裡嗎?”
小廝答:“老爺出去做客未歸。”
王全滿意地點點頭,回頭命令林玉嬋:“還不快進來!”
林玉嬋依言進門,心裡奇怪。怎麼王全把她帶來齊府,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?
院內深深不知幾進,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,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,將窗格上繁複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。水磨青磚光可鑒人,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,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。
電視劇都複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。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,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。
廣州城中西彙流,得風氣之先。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,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,也不失為藝術精品。
隻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,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、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,每個角落都洋溢著“炫富”兩個字。
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,有個紅木家具城,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,裡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,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,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,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。
——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。
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牆快走,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。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,遠遠看到外男,迅速隱身不見。
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,特彆勤快地拿起來開始乾活,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。
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,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。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,眼下心態十分平和:好好乾活,低調苟著。
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,狠狠瞪她一眼。
“憨貨,亂掃掃走財氣怎麼辦!來人,帶她去洗乾淨,打扮打扮。”
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,警惕地問:“要我乾什麼?”
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,好像在奇怪,一個花錢買來的物件怎麼這麼多事。
“還要我說多少遍?”他不耐煩,“伺候少爺是你的福分。再多話掌嘴。”
林玉嬋:“……少爺?”
不是買她來做妹仔乾活的嗎?
這劇本又是哪來的?
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,“寵婢之路”倒不是不能接受。她不打算抱牌坊活。
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,方才在府裡見到的各路女眷,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美人,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,隱在寬敞的裙擺裡幾乎看不見,隻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露出繡鞋的一道邊,倒是小巧美觀。
但對於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,她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,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。
至於乾活的妹仔傭婦,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——在林玉嬋的認知裡,裹了小腳的古代女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;可這些小腳婦女乾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,隻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,能坐下來乾的活決不站著,說明走動時還是頗有不便的。
不管怎樣,要是她去伺候少爺,這雙天足肯定是要“改進”一下的。那樣不就成殘廢了?
更彆說,她生理年齡才十五歲,加上發育不良,現在身材近似小學生。
……太變態了。
王全忽然轉身,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,摘下眼鏡用衣襟使勁擦了擦。
“哎呀,說曹操曹操到。少爺來了。”
王全王掌櫃最近很忙。
德豐行主營茶葉生意。大部分時間是做中間人,給洋商牽線搭橋,收購內地的茶葉。
近日又來一批訂單。他讓人從福建收了一批毛茶,自己親自監督過秤。
他坐在和齊府後身的一間分鋪裡,滿院都是茶葉香氣。地上立著幾副銅杆,杆上懸著大秤。五六個力夫正在給那些竹筐一個個的過秤。
一個衣衫打補丁的年輕人搓著手,目不轉睛地盯著秤上的數字。
這是個鄉下來的茶農,頭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,緊張得兩隻腳不知該往哪放。他有著這個年代窮人的一切特征:衣衫襤褸,蓬頭垢麵,耳後全是黑泥,頭發常年不洗,辮子梢硬得翹了起來,散發出頭油和汗水混合發酵的臭味。
王全王掌櫃趾高氣揚地守在一邊,隨手從竹筐裡撈了幾把茶葉,丟進腳下的布袋裡。
大秤晃兩晃,秤花上的秤砣一挪。
茶農失聲叫道:“不對,少了兩斤!”
“懂不懂規矩?”王全指著地上的布袋,“這叫留樣茶!不然日後本行的貨出了問題,點知是哪批?”
茶農囁嚅:“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樣啊……”
但他勢單力孤,王全和周邊夥計們一副“自古以來”的神色,他也不敢再提意見。:,,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