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0章 廣州1851(2 / 2)

“娘不餓。”

“你餓。”年幼的男孩觀察力驚人,跟她撒嬌,“阿娘吃。”

喜寶笑著搖頭。轉頭避開他舉到她嘴邊的一筷子豬頭肉,罵一聲沒大沒小。

她知道這口子不能開。一旦破防,前功儘棄。

眼看小白的笑臉轉為不解,隨後是委屈,撂下筷子跑出去玩,剩半碗飯。

喜寶命人收拾桌子。妹仔歡天喜地,端走那半盤豬頭肉。

她歎氣,拾起床邊針線,給她的小白準備新鞋。

小孩子長得真迅速,很快高過她。他在家塾開蒙,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,說出的話,有些她開始聽不懂。脾氣也漸長,有時故意惹她生氣。她省下月例給他求的、開了光的長命鎖,他嫌幼稚,丟在床頭不戴。

氣她沒什麼,她頂多自己掉幾顆淚;他開始忤逆老爺,對給他安排的親事大放厥詞,還說出什麼“你這樣遲早沒好下場”的話。老爺大發雷霆,把他好一頓打,祠堂跪了一夜。

喜寶哭著給他上藥。小白半昏迷,含含糊糊說:“阿娘,等我長大些,我帶你離開這裡好不好?”

喜寶失笑,說他真是孩子心思。離了老爺,他吃什麼,穿什麼,誰會正眼看他?不如服軟,彆糟蹋了這麼好的命。

誰知世事無常,不過三兩年光景,再次想到“離開這裡”的,卻是喜寶自己。

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老爺的生意會垮,為什麼會惹上官司。為什麼去年還來做客的紅頂子官老爺,轉瞬間翻臉不認人,給他安上無數罪名。

喜寶虛齡二十五歲,一生沒單獨上過街,沒跟陌生男人說過話。她想,老爺總不能不要親骨肉。最壞的結果,大概是老爺帶著她和小白,男耕女織,回去種地吧?

但當大花園變成小院子,院子裡的人丁越來越少時,當老爺破天荒地把她叫到外堂,讓她拾起荒廢多年的本事陪局時,喜寶看著一桌子男客的眼神,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運。

她被灌了一斤白酒,不忍吵醒熟睡的小白,就在外麵吐了一地,清理好自己之後,眼前發黑,沒力氣站起身,靠在牆邊哭。

有人把她扶起來。是老爺的貼身小廝阿財。他含淚告訴她,說蘇家已沒救了。長毛勢旺,朝廷需要軍費,蘇家的錢財就是罪過。老爺的腦袋多半保不住,女眷和孩子多半全得發賣為奴。

喜寶慌亂無措。

阿財又忽然跪下,說他仰慕九姨太多年,願意帶她遠走高飛,不在這活棺材裡陪葬。以後他會疼她,一輩子對她好。

喜寶拒絕了。她不能丟下她的小白。

阿財又說,可以帶小白一道。他有相熟的船工,可以討一艘船,帶她母子逃去香港、澳門,或者隨便什麼小村落。男耕女織,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培養成人。

“小的雖沒用,至少有一身的力氣。粗茶淡飯,能讓你們頓頓吃飽。”

喜寶發呆半夜,開始收拾房裡細軟。

她也不知自己僅剩的這些首飾衣服值多少錢,但買幾十畝田,應該足夠吧?

府裡陸續有人逃,老爺派人守了門。阿財很小心,分批把細軟箱籠偷運出去,說好一個時間和地點,讓她先上船躲起來,然後他再把熟睡的小白抱走。

“小少爺脾氣壞,若知曉咱們的謀劃,多半會犯倔不走。夜間奶娘尋他不著,也會聲張。不如趁睡著,半夜悄悄的帶走,這也是為他好。”

喜寶點頭。她實在也不知該怎麼向小白開口。

最好他一覺醒來,已經身處平安明亮的新家,到時如何怨她,她也心甘。

到了約定的日子,天降大雨。喜寶穿好厚衣,緊纏腳布。

她溜進廚房,猶豫再猶豫,給自己盛了一小碗豬油拌飯。

豬油是冷的,帶著油膩的腥味。飯也是妹仔吃的糙飯,夾著砂子粒。她一口接一口,咂摸得津津有味。

阿財說,以後要把她養得胖胖的,再生好幾個大胖小子。

喜寶鼓著腮,嚼著噴香的飯粒,眼淚掉進飯裡。她想,她有小白就夠了。

不過,豬油拌飯是真的好吃啊。

肚裡暖暖的。她感到四肢百骸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
房裡的值錢物件已經被她搜刮空了,隻剩那個金鑲玉長命鎖,喜寶把它掛在熟睡的小白頸上,親了親那柔軟的小臉蛋。

然後,拿出一輩子的勇氣,奔出了小院的後門。

她沒鎖門,方便阿財回頭來抱他。

喜寶走了這一輩子最長的路。雨水浸透了她的鞋,腳底鑽心痛,頭發濕得不像話,纖細的腰掛不住厚重的裙子,走幾步,摔一跤。惡犬在她身邊吠。到最後,裹腳布在身後散落長長的一條。她乾脆除掉。腳趾間的碎骨在肉裡摩擦,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。

腳下的雨水染成了淡紅色。

她想著小白的睡顏,咬牙前行。

終於,聽到陰森森的水聲。黑黢黢的珠江畔,舉目一片虛無。

風大雨大,江邊沒有船。也沒有人等她。

喜寶慌了,大叫:

“阿財!”

“阿財哥!”

……

終於,有人睡眼惺忪地從岸邊小屋裡探出頭,罵了一聲。

“哪家婆娘在這號喪,我報官了!”

喜寶顫聲:“阿財……”

“那個肉鼻頭的阿財?嗐,傍晚間就乘船走啦!帶好幾個大包裹!你尋他做咩?……”

喜寶聽不進後麵的話,整個人仿佛四分五裂。腳心好似鑽進兩條蛇,噬她的心。

身後有人跑來,厲聲喚她。喜寶閉眼,一頭衝進冰冷的珠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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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寶被撈起來,昏迷著,渾身滾燙。

老爺震怒,命人把她打得體無完膚,隻留一張白般瓷臉。

腐爛發臭的雙腳被重新纏住,縫緊,灑了濃鬱的香粉。然後塞進轎子,賣了不知幾十兩銀子。

她已感覺不到轎子顛簸。彌留間,憶起自己“出嫁”的那一天。

人都說喜寶命好,生來是傾城絕色,一輩子錦衣玉食,嫁的是富貴王孫,因著母憑子貴,就算死了,也是個能進家譜的正經的夫人。

雖然她一輩子隻痛快吃過一頓飯。

也再沒有見到她的小白。:,,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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