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禦史次子,蕭雲庭覲見——”
河清殿偏殿內候著的世家公子們,聽到內侍的聲音,齊刷刷的將視線投在一身月白長袍的男子身上。
正站在一處屏風前品讀其上畫作意境的男子,聞言整個人哆嗦了一下,一張小白臉瞬息的功夫就又白了兩分,堪與奔吊死鬼比肩。
很快有小內侍走到男子的跟前,恭敬的見禮之後,率先走在前頭,給男子引路。
男子跟在內侍的身後,從偏殿的正門出去,再由正殿進入。
今天是女皇選侍君的大好日子,但是偏殿候著的世家公子之間,卻彌漫著一股奔喪的氣氛。
公子們個個喪眉搭眼兒,被叫到名字不像是去麵聖,活像是被拉去砍頭。
他們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,都穿的極其“披麻戴孝”,素簡的不能再素簡,還有人為了今天,生生熬了兩宿沒睡,將自己熬的活像是個癆病鬼,若不是殿前失儀也是死罪,個個都恨不能將自己打扮成個要飯的。
古雲國曆來嫡長為皇,無論男女,若是男子便一切如常,若是嫡長為女,登基後須得冊立一位皇夫輔政,同女皇共掌大印,以免女皇在身懷六甲期間皇權動蕩。
按理說,新皇登基此時正是後宮空虛,若是有幸選為侍君,博得女皇信任,一朝被封為皇夫,將來或許能手握半壁江山,與女皇共享皇權平起平坐,甚至能將血脈融入皇族,世代流傳。
但這隻是按理說,現在這種情況按理說不通——因為這位新上位女皇,是這古雲國上下,人儘皆知的傀儡!
在傀儡的身後也隻能是傀儡,若是一個倒黴被她看上,至此一生仰人鼻息,終生隻能如同婦人一般,被拘禁在這四角高牆之內,永無出頭之日。
傻子才想被看上!
若不是為了逃避侍君征選,已經有六七個“不慎墜馬”,十餘個“不慎斷腿”,二十餘人“突染急病”……實在沒有名頭可用,也實在是家中沒有能頂替的庶子,否則誰會咬牙來這與鬼門關無異的征選——
而此刻,不同於偏殿裡還在唉聲歎氣的諸位,被侍者引著進了河清正殿的尚書之子,正硬著頭皮跪在殿上。
然而他跪地足有一盞茶了,上位坐的女皇,卻始終沒有表示,連頭都沒讓他抬,隻將他乾晾著。
這感受簡直如同一柄利刃,選在頭頂蕩來蕩去,舉著利刃的人還在打哈欠,你不知道它到底落下不落下,到底什麼時候會落下。
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,蕭雲庭臉色白的逐漸泛青……
而今日的正主兒,還端端正正的坐在上位,目不斜……不,目一直在斜,就沒正過的女皇,保持著這種姿勢,已經有兩盞茶了。
女皇此刻不似個傀儡,簡直像一個木偶。
清河殿中,落針可聞,隻有偶爾紙張翻動的聲音,伴著清風鑽入耳畔。
垂首站在女皇旁邊的內侍,已經出聲提醒過兩次,見女皇仍無反應,隻好再次低聲開口:“陛下,禦……”
不過他才開口,就被女皇抬手截斷,殿內重歸一片寂靜。
難得有這樣的機會,十九生怕驚動了那人,簡直想將身後的小太監的嘴給縫上。
她視線一直落在屏風之後,確切的說是落在屏風之後的一人身上。
那人頭戴黑紗帽,兩側紅纓綴貼著棱角鋒利的下巴落在寶藍色的長袍上,隨著動作蕩來蕩去,提筆的手指,並不漂亮,甚至每根手指都帶著不自然的彎曲。
但十九恨不能化身為那被他撚動的紙張,又恨不能化身為他輕靠的桌案,更想化為貼著他側臉紅纓綴……哪有心思看殿中跪著人是圓是扁,長得又是幾個鼻子幾個眼?
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屏風後的人身上,哪怕他微微蹙一下眉,十九都覺得心頭肉被揪了起來。
但她卻根本不敢明目張膽的看人,隻能正襟危坐,對著前方,然後將眼睛斜的酸疼。
能這麼靜靜的看著他實在太難了,早知道進了宮之後和他接觸還要這麼費勁兒,當初她才不當什麼狗屁女皇,直接去他府上參與選妻了。
十九當初聽聞他要選妻的消息,還為此特意去窯子裡找了曾經宮裡出來的一個宮女,學了小曲兒和哄他這樣人開心的招數……隻不過後來選妻不了了之,讓十九好生遺憾了一番。
現在想想,選妻不成,當初直接做宮女也好,好歹宮女和太監差事交集諸多,住得也更近些。
近水樓台先得月,聽聞他每晚身側必須有人同寢,雖說是不能露臉必須用被子蒙著,但自己三五不時的爬個床,說不定一來二去就好上了,何至於像現在這麼艱難!
地上的人已經跪的膝蓋都木了,旁邊的內侍想張口又不敢,憋得臉色發紅。
十九的視線一直黏在屏風裡頭人的身上,直到他終於從紙張上的內容收回了思緒,察覺到殿中許久沒有聲音,突然抬頭看過來,十九猝不及防和他看了個對眼。
那雙狹長銳利的眼,向來能夠明辨人心看透局勢,不需用上多久,就能輕而易舉割破她偽裝,窺視到她內心的真正的想法。
十九不敢跟他對視,情急之下忘了自己隻是斜眼看人,把眼珠轉回來就行,而是直接驟然轉頭。
“喀吧——”一聲。
十九險些把自己的脖子擰斷。
這還不算,十九“啊——”了一聲,卻喊的不是脖子。
鳳冕兩側墜著的搖花,在她這種劇烈的動作之下,一隻搖在了她後脖子,一隻整個搖到她的臉上……
那搖花做工十分精致,黃金雕刻而成花瓣,纖薄如紙栩栩如生,因此也鋒利的很。
十九隻覺臉上一陣刺痛,但她喊了一聲之後就不敢再出來,餘光中看到那人起身從屏風轉出來,直直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。
十九到呼吸微窒,隻見那人胸前一對振翅欲飛的仙鶴,距離自己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……
下巴處突然一涼,十九整個人哆嗦了一下,隨著那人並不重的力道轉過了頭,卻根本不敢抬眼去看。
胸腔中如有一鍋燒沸的油,冰涼的手指落在臉上,如同在翻滾的油鍋中潑入冷水,“次啦——”一聲,油花四濺,將十九的五臟六腑燙出一個一個的窟窿,一呼一吸間四麵漏風。
離的太近了,這是除了登基大典那日,他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刻。
那人捏著她的下巴看了一會兒,吩咐旁邊的內侍去太醫院拿一種什麼膏藥?
十九隻聽了個大概,她現在耳邊嗡鳴,腦子根本無法用來反應她接收到的信息,所有感官全都集中在身邊的人的身上,他的一呼一吸一舉一動。
那人一直捏著她的下巴在看她臉,甚至還伸手為她整理了鳳冕上的搖花。
十九的膽子逐漸大了一些,呼吸放得極輕極輕,視線從身邊人胸前的仙鶴,慢慢上移,直直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手上,又滑到他的下巴,最後停在那張削薄的唇上。
少女懷春,總是含蓄而羞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