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起先並沒察覺自己撐到了哪裡,隻想著趕緊起身,但正要用力撐的時候,手下驟然一空,她又跌了回去。
這才朝著閻溫的方向看了一眼,閻溫將腳收回去之後,縮進了外袍之下,隻露一個白色的襪尖兒,在提醒著十九,剛才她按住的東西到底是什麼。
而十九這才後知後覺的,感覺到手心中殘留的觸感,臉色騰的一下,紅成一片。
她趕緊爬起來,在馬車的邊上坐好,硬著頭皮朝著閻溫的方向看了一眼,見閻溫幾乎是縮在馬車的角落,正在警惕的看著她。
十九有些想笑,但是看著兩人之間隔的那麼遠,又有一點心酸。
這距離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縮減。
車內隻餘馬車行駛的隆隆聲響,十九起先還挺收斂,但是走了一會兒,她渾身的骨頭跟著精神又一起放鬆,開始頻頻的,偷偷摸摸的朝著閻溫的方向看。
閻溫最開始和她對視,冰冷的看她一眼,她還能收斂個幾息,到後來閻溫連看都懶得看她,坐著的地方又不在窗邊,隻好歪著脖子,扭著臉麵向的旁邊的車壁。
若是這時候,有外人看到,肯定嘖嘖稱奇,閻王竟然也有躲避人視線的時候,但十九並不覺得閻溫是在躲避她,閻溫也並不覺得自己在躲避,兩人都一致認為,閻溫是不屑於看她。
從宮中到奴隸市,須得經過皇城的主街道,一開始十九還挺消停,隻是巴巴的看著閻溫,但看的時間久了,把這些天的相思之苦解的差不多,一進入主街道,兩側攤販熱鬨的叫賣聲,酒樓裡麵傳出來的唱戲聲,還有人群發出的嘈雜聲,都在吸引著十九。
她忍不住朝著車窗邊挪了挪,將窗戶開了一個小縫隙,朝著外麵張望。
她的行宮中長大,為了生存,經常會拿一些母女兩人做的小玩意,在這鬨市的街道上,鋪上一塊破布,蹲在邊上,想辦法將東西兜售出去,以換取她們母女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。
十九自從跟著閻溫進了皇宮,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出來過,在行宮的生活固然陰暗無望,但每月和阿娘借著月中夜晚最亮的那幾天,一起蹲在院子中做點什麼小東西,是十九生活中唯一的光彩。
母親身上經常帶著各種各樣的傷,十九經常要做的,除了兜售兩人偷偷做的小玩意,就是上山采藥,然後到醫屬裡麵去換傷藥。
阿娘從來不會跟任何人爭執,無論彆人要她做什麼,她總是會順從,十九十一二歲的時候,一度十分痛恨阿娘的軟弱。
但阿娘從不勸十九順從,從十九五六歲開始,阿娘都竭儘所能,將十九藏在各種各樣的地方,也從來不把欺辱她的人朝母女兩人的破窩棚裡麵帶。
她即便是忙於做工,累的說不出話,也會在晚上入睡的時候,抱著十九,用她粗糙的掌心拂去十九年少的驚慌和無助。
十九大一些的時候才明白,阿娘的懦弱隻是為了換取安穩,低賤的身份,繁重的工作,已經將她整個人變得麻木,她在麻木的活著,麻木的做工,甚至連受到欺辱折磨,似乎都喪失了痛覺。
但是她會對著十九笑,隻會對著十九笑,她笑起來特彆的好看,十九是她唯一的孩子,生活磋磨掉了她所有活人氣息,但是沒有磋磨掉她對十九的愛護。
十九就曾經親眼看到一起做工的女奴,將女兒賣到窯子,十九曾經無比的慶幸,她是阿娘的女兒,又無比的憎恨她是阿娘的女兒,如果她不是,如果她是個富家小姐,她就能買下阿娘,讓阿娘一輩子過好日子。
“你哭什麼?”十九對著熱鬨的街道,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麵,閻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,十九關上車窗,扶在窗邊哽咽出聲。
閻溫看著十九,表情出現茫然,這人剛才還好好的,開著車窗朝外看了一會兒,就突然哭成這樣……
在閻溫的認知中,十九根本不是什麼嬌嬌的小女兒,進宮之後,他下狠手磋磨過兩次,連個饒都不求,前個月生生把手撅出血來,連個眼淚咯噔都沒見掉。
出宮之前又鬨的那麼凶,拿命脅迫他的事兒都乾出來,實在想不通自己都帶她出來了,她倒是哭什麼。
閻溫見過無數的人哭,各種各樣的,哀求的崩潰的,不顧形象歇斯底裡,涕泗橫流痛心絕望。
但是沒有一次,他像現在這般無措,他好好的在這坐著,那邊就哭上了,他都沒發作她拿命相挾的事呢!
十九脊背勾著,清瘦的脊骨幾乎要從衣裳凸出來,看著就讓人觸目驚心,不自主的生出憐惜。
閻溫有些著急,快要到奴隸市了,他一直在追查大批量奴隸從各地被販賣到邊境的案子,據混跡其中的暗柱拚死回報,這其中不僅僅隻是奴隸,甚至夾雜著各地的流民和乞丐。
整整兩月,多方入手無縫可鑽,閻溫能夠猜測對方背後的人,但販賣奴隸的組織十分嚴密,事情做的滴水不漏,他的人隻截住了兩次運送,奈何對方都是死士,沒等逼供,就已經自儘。
被解救的奴隸都蒙著眼睛,堵著耳朵和嘴,被喂藥喂的精神恍惚言語遲鈍,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。
他苦無辦法插進去手,這才想著露一麵,競拍幾個奴隸鋪位,用他的身份強硬的插上一腳,讓對方知道他是非管不可。
當然這不是上策,要是能引的對方狗急跳牆是最好,不能的話,讓對方稍稍收斂一些,好讓他有時間派人安置泯川洪澇的流民,也好設法利用暗柱打入其內部。
他今天是要擺排場造聲勢,一大群的人已經先他一步去了奴隸市,可著眼看就要到地方了,帶這麼個哭哭啼啼的怎麼弄?
閻溫看著在車窗邊上,縮成一個小團哭聲漸大的人,想要伸手去扳一下,但是手伸到半路,又縮了回來。
耐著性子,放軟一些聲音問道:“你怎麼了?哭什麼?”
十九聽見閻溫這麼溫柔的聲音,眼淚更像是開了閘一樣,關不住了。
“我想我阿娘了……嗚嗚嗚……”十九抬頭,抹著眼睛扁著嘴看向閻溫。
結果這一抬頭,閻溫的臉直接黑了,十九在宮內特意描描畫畫,將臉色塗暗,結果這一哭,整張臉都花了,鬼畫魂兒似的。
閻溫本來聽她說想念阿娘,心中也止不住的跟著顫了一下,這情緒還沒等傳達到臉上,額角的青筋先鼓起來了。
馬車已經停下,先到的人和閻溫帶著的人,都在門口等著他,幾乎將奴隸市的入口給堵的水泄不通,引人頻頻圍觀議論。
可閻溫還瞪著十九花紅柳綠的臉運氣,陰著臉從牙縫朝外擠聲音:“把臉擦了,像什麼樣子——”
十九開頭是真心哭泣,但是到後麵見閻溫態度軟化,想到戲文裡都說男人最怕一哭二鬨三上吊,於是便學著戲裡的調子,掐了把大腿,咿咿呀呀了起來。
閻溫本來心中有事,根本沒注意到她調子哪裡不對。
十九本來還因為閻溫的聲音軟了,新起個調子,準備再來一輪,收不到一個滿堂彩,讓閻溫受不了捂她嘴也算親近了。
但是誰承想,上一刻這人說話還軟調子,下一刻他就臉色烏黑如墨汁了……
十九趕緊把新起的調子噎回去,察覺到馬車已經停了,閻溫說要她擦臉,更是急忙用袖子去擦臉。
閻溫眼見著她左抹一把,又抹一把,就是抹不到正地方,手指在袖子裡不斷的攥緊。
正這時候,車外有人出聲道:“恭請閻大人。”
說話的正是這奴隸市的管事,聽說閻溫要來,一大早就在這候著了。
這一等等了一上午,眼看著臨近晌午,車到了,人卻半晌不下來。
管事掀著三角眼皮,撩了一眼奢華的大馬車,弓著身站了一會,見裡麵人沒有下來的意思,這才出聲。
但他出聲之後,裡麵依舊沒有動靜,還心道,閻王果然如同傳說中的一樣,比皇帝架子還大。
管事稍等了一會兒,將身子躬得更低一些,又開口道,“競拍已經準備就緒,恭請閻大人。”
但是裡麵依舊沒有動靜,這管事三角眼睛眯成一條縫,心想著難不成還要他跪地呼萬歲才會下來?
到底隻是個閹人,就算手握權勢,也必須要躲在那個萬人之上的後邊,將來死了也是遺臭萬年,拿什麼大架子。
這邊管事的腹誹的來勁兒,殊不知,馬車裡麵,閻溫實在看不過去,從袖子裡掏出了錦帕,正捏著十九的小臉,給她擦臉上的印子。
閻溫的手指微涼,十九仰著頭,睫毛閃來閃去,心想著賺大發了,還真沒白哭,早知道就再往臉上多塗點脂粉……
等到終於擦完,閻溫手上的錦帕,已經臟汙,他順手就擱在了馬車的小案上,顯然是不打算要了,嫌棄的意味十分明顯。
但是十九不嫌棄,她趁著閻溫轉頭要下車的功夫,飛快的抓了塞進懷裡。
外麵恭請第三遍,閻溫終於掀開車簾下了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