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子不算大,隻住了寥寥百來戶人家,其中又有許多戶唯餘年邁老人、垂髫稚兒在村中,平日伺候田地,少見青壯。
照村長的意思,青壯們大都去了周遭城鎮做事。這話,倒是和原先那句“我家大郎在酒樓當賬房先生”相合。
秦子遊嘖嘖稱奇,還對楚慎行說了句:“照這樣看,秦國戶籍製度與楚、吳二國大有不同啊!”
他對楚國的戶籍製度知之深切,農籍不可遷居,商籍須繳重稅,二者像是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。至於吳國的製度,則更多來自於有熊氏秘境時的了解。
楚慎行聽著,難得遺憾承認,在這個話題上,的確是徒兒更“見多識廣”。
不過師徒二人未就這個話題談太多。
當下,楚慎行神識中,一個約莫八`九歲的男童匆匆跑走。他衣服臟兮兮的,身上許多地方被凍得皸裂,說是要跑,可看身形,實在不可能翻牆離去。男童也有自知之明,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確,正是村長家院中角落的雜物堆。瘦小的身影一溜煙鑽了進去,熟練地縮進角落,抱著膝蓋,小小的影子被雜物完全遮蓋。看樣子,是打算在這兒長久待著,之後再伺機離去。
在楚慎行查看男童狀況的同時,秦子遊視線落在那被砸進窗子的石塊上。
他抬手,石頭憑空飛起,眨眼工夫,就被秦子遊抓在手中。待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頁,上麵是一個筆跡稚拙,卻也清晰的字:“危”。
“師尊,”秦子遊已經冷靜下來,看著楚慎行,“這麼看來,這村子恐怕另有詭秘之處。”
楚慎行隨手扯了片藤葉布陣,說:“是。”
菜碗中的蒙汗藥、衣衫襤褸的男童……如果師徒二人時真正凡人遊俠,恐怕是要廢一番工夫。
然而他們是修士。
那將自己身影縮在一個草筐中的男童正瑟瑟發抖,半是凍的,半是憂心自己被村長發覺。同時,也掛念兩個被村長“招待”的遊俠。他咬著自己的指甲,呆愣愣想,自己都那樣給他們提醒,倘若兩人再中招,他也彆無辦法。不過如果真的如此,總得再回去一趟,好把剛剛的石頭、紙團帶走。如果讓村長發覺自己這一番所為,他和娘親恐怕就要被趕出村子。
天寒地凍,男童艱難地把腳趾蜷縮起來,腦子裡暈暈乎乎。
他半昏半醒,忽覺後頸傳來一股力量。竟像是有人抓住自己衣裳後領,將他直直提起!
男童大驚失色,隻當是村長發現自己。他腿腳猛蹬,想要逃脫,卻在下一刻,被扔在地上。
“哎喲!”
男童忍不住呻`吟一聲。
他膽戰心驚,左顧右盼,然後後知後覺——
自己竟然來到了那兩個遊俠的屋子裡!
遊俠之中年紀更大的那位“師尊”在炕上坐著,手落下來,仿佛剛剛把自己抓過來的就是此人。另一個年紀更輕的,抱著劍站在桌邊,身側就是村長剛剛拿來的燒餅、菜碗。男童愣愣張大嘴巴,不知發生何事,隻覺自己落入一場荒誕夢境。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,明明前一刻,他還在草筐的遮掩之下,怎麼眨眼工夫,就來到這裡。
楚慎行看著男童呆傻的樣子,心中納罕。
他摸一摸下巴,叫:“元郎。”
這是叫秦子遊而今的假名。
秦子遊應一聲,拋起日影。男童眼睜睜看日影浮在空中,而那個模樣俊秀的年輕遊俠在自己麵前蹲下,捏了個複雜手勢,自己身上頓時暖和起來。又從袖中取出一丸圓丹,再憑空摘下一片葉子,將葉子卷起,自圓丹上扣下微末碎屑,同時捏訣,幾口清水落在卷好的葉中,遞到自己眼前。
秦子遊言簡意賅:“喝。”
男童模糊地想:我是在做夢吧?
又想:倘若——倘若不是做夢,那我定然是遇到仙人了!
這個念頭,讓他精神一振,毫不猶豫地接下藤葉卷成的杯子,“噸噸噸”就把其中液體咽入喉中。分明隻是尋常滋味的水,喝到肚子裡後,男童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舒服起來。他低頭看自己的手、腳,雖然衣裳依然襤褸,但手腳乾淨,凍瘡不再,體膚康健,不似平日那個乞兒似的小孩,換身衣服,甚至能冒充城中大戶人家的少爺!
男童當即捏著葉杯跪了下來,“咚咚咚”,先磕三個響頭。
他艱難地想著戲文中的說法,口中叫:“兩位仙師,小的甘寧村寧十六,給仙師磕頭了!”
磕到最後一下時,他額頭貼在冰冷地麵上,葉杯卻還穩穩拿在手中,不讓其中剩下的液體灑出半點。
楚慎行見了,心中有計較。再看那男童,正好,子遊也在問:“你家中莫非還有什麼傷病的親人?”
男童眼睛睜大,驚異於仙師的“料事如神”。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體,說:“是,小的家中娘親病了許久,求仙師莫要收去仙藥。”他想把留下的仙藥拿回家,給娘親治病。
秦子遊一怔。
他方才才想起過與娘親在外流離的日子,眼下就遇到這樣一個與當初自己處境相似的男童。
秦子遊嗓音和軟一些,說:“你莫怕,把杯子裡的東西喝完,你娘親那兒,也不會缺藥。”
男童看他,驚喜又謹慎。他還是有些舍不得,但又不敢忤逆仙師。等把葉杯裡餘下的液體一並飲儘,藤葉枯萎、化作塵土,從男童手中“沙沙”落下。楚慎行看徒兒沉吟,“你叫寧十六?好,方才那張紙,是什麼意思。”
寧十六定神。
他此前麵黃肌瘦,身上多淤紫。到這會兒,依然瘦得一把骨頭,但麵色健康,口齒伶俐,說:“不瞞兩位仙師,臨近山上,有一個大妖。每到冬日,就要捉一名青壯去吃。因為這個,村中兒郎一過十三歲,就要外出謀生路……”
他緩緩講來。
長此以往,村中無青壯,大妖自然不滿,大山搗毀農田,惹得一方百姓民不聊生。
雖再沒有青壯亡故,但家家顆粒無收,眼下算得上康平盛世,可這甘寧村,卻年年都要餓死老弱。
於是村長冒出一個主意。
大妖不算貪心,每年隻要一人。
寧十六原本有一個兄長,與村長家的兒子一同在鎮中讀書。家中爹爹在上山打獵時失足掉落山崖,就此身故,但娘親有一手好繡工,可以在繡坊接活兒,日子雖貧苦,但咬咬牙,竟真能供上寧十六的兄長束脩。隻等兒子考中童生、秀才,日子便能變好。偶有閒暇,兄長也會回家,摸一摸寧十六的腦袋,教他寫字。
“娘親是不願意讓阿兄回家的,但阿兄說,大妖夏日從不下山,沒有關係。”
寧十六那筆字就是由此學來。
可前兩年院試之前,兄長卻匆匆趕回,說聽聞娘親病重。寧十六當時年紀更小,並不明白發生什麼,隻知娘親眼睛雖越來越不好,可身體還算康健。寧家阿兄回來,見到這樣狀況,哪能不明白自己被算計?
他要趕在院試之前回城,卻折在路上。寧家母子是在幾個月後,才聽聞家中大郎未參加院試,就此失蹤的消息。再細細回想,哪能不知發生了什麼?
寧十六家隻剩下孤兒寡母,娘親大病一場,眼睛哭壞,不能再接繡坊的活計。沒了青壯男子扛起門庭,誰都能欺淩這對母子。此前有的一點積蓄,也緩緩花光,開始變賣家中器物。
無怪乎此刻的寧十六就像一個小乞丐。
“我原先是不明白的,但這兩年,慢慢琢磨,也就想清楚……”
寧十六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