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了菜後,村長咬著自己的旱煙,回到主屋。
家中老婆子迎上來,帶了些緊張,問:“怎麼樣?吃了嗎?”
村長佝僂著背,在桌邊坐下,說:“我還能在屋子外盯著?你是巴不得那兩人知道咱們村不對勁吧。”
老婆子便不說話了,隻是仍舊時不時往兒子那屋方向看一眼。
屋外似乎刮了一陣風,兩人身在屋內,卻仍有些涼颼颼的感覺。
一頓飯的時間被拉長、再拉長,等到就著燒菜吃完餅子,村長重新拾起旱煙,彆在腰間,“行了,走吧。”
老婆子跟上他。
雖是年邁婦人,但平日裡做多了農活,也堪稱膀大腰圓。如果順利放倒了兩個遊俠,那她幫著忙,把人捆住,不在話下。
到了兒子屋門口,村長看一眼自家老妻。老婆子會意,繞到一邊兒,守在窗外。
窗戶紙貼得整齊,儼然已經沒有寧十六原先砸出的孔洞。
村長已經在敲門,說自己來受吃過的碗筷。敲了幾下,無人應聲。老婆子心中一喜,知道多半事成,兩個雲遊俠客已經把蒙汗藥吃下肚,昏迷不醒。
接著“吱呀”一聲,是老頭子推開房門。可那之後,竟久久沒有動靜。
老婆子心中一驚,知曉事情不對,趕忙繞回前去。老頭子倒是好端端站在門口,抬頭看她,麵色陰沉,說:“人不見了。”
老婆子更驚,走近細看,隻見桌上一碗菜竟動都未動。
“這——”
這可如何是好!
老婆子當即就急了,“今年山神沒有吃人,豈不是又要下山?怎麼辦喲,老頭子,你說句話啊!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村長在旁邊門框上敲了敲煙管,神色鬱鬱,“那兩人要走,興許會報官。不過光是報官,倒也無妨,那群狗娘養的混賬,想來也不會管事兒。”精瘦的臉上透出一股子陰沉,“隨他們折騰吧,去,把菜端上,拿水衝衝,咱們吃。”
甘寧村本就缺糧,如今知道明年收成也好不了,可不得連這一碗下了蒙汗藥的菜都好好攏著。
老婆子歎口氣,走上前,端好碗,心疼地看著上麵已經凝固了的薄薄油花。拿水衝過之後,菜還能入口,油星子卻沒了。
這時候,楚、秦師徒卻在寧十六家。
寧十六手上一個新葉杯,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家娘親,喂婦人喝藥。
他忐忑又雀躍,想告訴所有人,自己遇見神仙啦!但神仙又說,他們還有其他事要做,先去除妖,再去縣城——總歸,寧十六知道一個意思。自己遇到神仙的事兒,不可聲張。
卻可以先給娘親治病。
隨著化了回春丹的清水入口,寧劉氏眼睛滑下幾顆渾濁的淚珠。寧十六看著心急,又不敢出太大的聲音,隻小心翼翼地叫了聲:“娘!”
寧劉氏尚不知發生什麼。
屋內昏昏,這一刻,“嗤”得一聲,空中冒出一團躍動的靈火。
寧十六滿臉興奮地看著,再對寧劉氏說:“娘,你看,你看啊!”
寧劉氏這才發覺,自己喝了那杯“水”後,眼睛竟然複明。連近來總是沉重的身子,也重新有了力氣。她細看眼前兩人,踉蹌著要下床、跪在地上。還按住兒子,一同拜謝。
楚慎行說了句:“不必,起吧。”
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二人,寧劉氏重新坐回床上。
說是“床”,其實隻是兩片薄薄的木板拚在一起,上麵有陳舊棉被,棉花也薄,蓋在身上,暖都暖不熱。
楚慎行不再講話,隻看徒兒詢問師徒二人的那些疑惑。秦子遊開門見山,“山上既有妖,村民深受其苦,為何不上報?”一頓,“莫急,外間看不到屋內燈火。”
熬油點燈是要花錢的,整個甘寧村都曉得寧劉氏母子貧苦,怎麼可能有閒錢點燈?
青年目光清和,嗓音溫柔。寧劉氏哪裡不知,自己和二郎是終於遇到可以“做主”之人。她眼淚又落下來,哽咽片刻,才開口。
這番場麵,大約又觸動秦子遊。他稍稍恍惚一刻,聽寧劉氏緩緩道來。
寧劉氏恨極了村長謀害自家大郎,但她又怕仙人聽出自己說謊,於是厭棄母子二人,連原先治傷的神藥也一並收走。她左右權衡、掙紮,最終低聲說:“村長是報上了的。”
楚慎行聽著,並不意外。
他在歸元宗三百年,其中二百餘年都時常下山,做過的師門任務浩如煙海,此類事不算少見。
寧劉氏怔然說:“隻是縣衙那邊的人說,村子裡一年不過死一個青壯,誰知道是自己受了傷,還是真的有大妖作祟。到了夏日,大妖下山了,許多人看到。縣衙那邊又說,大妖並不傷人,不必勞動仙師大駕。”
秦子遊眉尖攏起。
寧劉氏:“這話出來,村子裡上下都知道,這是伸手要錢。可甘寧村哪來的錢?一年到頭的收成都交了稅,唯餘一點口糧。那會兒想著,這一任縣令走了,總就可以上報。但等了三年,新縣令來著,卻也是同一番說辭。再過幾年,有個衙役告老回家了,才知道,前麵的縣令做多了這種事兒,心裡發虛,怕自在峰的仙人責罰,於是提前給新縣令備了厚禮。”
秦子遊問:“既如此,你們為何不搬走?”
寧劉氏歎道:“仙師說得容易,可人走了,地還在這裡。後麵的縣令老爺大約也是怕了,又有人情牽著,倒是不拘村中青壯去旁的地方做事,隻是不能走太遠。前些年,寧老五家的三郎借口外出幫工,想自己去自在峰,求一求仙人,路上被發現,打斷了腿,沒熬過冬天。”
婦人說完這話,怔忡了片刻,又要掙紮著下跪。秦子遊攔著她,一樣說:“不必。”再停一停,“這兩日,你們就在家中待著,莫出門了。”
寧劉氏眼中泛起一點希望光彩。
秦子遊回頭,看一眼師尊。
楚慎行頷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