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慎行與秦子遊到達時, 恰好聽到一聲洪亮哭聲。
那哭聲又與尋常嬰孩的哭喊不同,裡麵夾雜了異樣的聲音,像是鳥鳴。
醫峰弟子遞來繈褓,陸璿再用一次清潔法訣, 清理掉半妖嬰孩身上臟汙。而後, 就有弟子將這嬰孩裹入繈褓, 再抱給阮蔻。
陸璿還算克製, 但幾個醫峰弟子的視線卻止不住在嬰孩的肩膀上徘徊。
那裡並沒有常人的手臂,而是一雙翅膀。
翅膀狀似雛雉之羽。剛出生的時候, 帶著許多粘液。如今因陸璿的清潔法訣而乾燥、乾淨, 呈現出一種柔軟的毛茸茸模樣。
有醫峰弟子試著用手指輕輕碰一碰,果然又暖又軟。
阮蔻還在昏睡之中,不知曉這些。
小孩兒原先大哭不止,如今被人抱住, 像是覺得安全,慢慢安靜下來, 好奇地看著周邊。
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烏溜溜的, 在對上抱著自己的醫峰弟子時, 一下子笑出來。
醫峰弟子一怔。恰好, 聽到身後動靜。
幾人一起回頭望去, 看到進到屋中的楚慎行師徒。
修士之間不講男女大防,故而是由陸璿為阮蔻接生。如今阮蔻昏睡,新出生的嬰孩倒是精神,看到生人, 半點不怕, 還再張嘴“哇哇”地喊兩聲, 兩隻翅膀以一種微弱的力道撲騰。
這是歸元醫峰修士第一次見到半妖,他們覺得稀奇,楚、秦師徒倒不覺得。
楚慎行前去查看阮蔻狀況,再詢問陸璿,問他那壺靈酒是否起效。陸璿自然點頭,露出些許慶幸目光。
秦子遊則跟著幾個醫峰弟子一同看那半妖。
雖說此前見過無數嬰孩,但阮蔻身份不同,這小孩兒說來也與他和師尊有些因緣。
秦子遊抬手,在小孩兒臉頰上捏一捏。
小孩兒:“哇——”
被他捏痛,又開始大哭。
秦子遊:“……”
他手上力道放輕了些,卻是有舒緩的靈氣逐漸從指間溢出。
與人族需要自幼修行、引氣入體不同,身為半妖的嬰孩繼承了父親一半天賦。他天生便知曉如何運用靈氣,隻是尚不純熟,需要教導。
重睛鳥不在了,這個任務,便要被交給阮蔻。
在嬰孩的哭聲中,阮蔻緩緩睜開眼睛。
她的記憶有些模糊,起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下意識地呢喃“重昊”。
可是無人應聲。
阮蔻的視線一點點聚攏,看清周邊狀況。陸璿、楚慎行……她認出這些人,心頭一緊,立刻坐起來,說:“我的孩子呢呢?!”
楚慎行看她,神色非喜非怒。阮蔻心裡一個激靈,卻還是堅強地與他對視。
正對視,旁邊傳來一道嗓音:“在這兒呢!”
是秦子遊。
嬰孩被秦子遊的靈氣安撫,正“咯咯”得笑。醫峰弟子見狀,乾脆把小孩兒給秦子遊抱。秦子遊抱著小半妖,難得升起一點無措感。他的手,拿過劍,殺過人,但論及抱著這麼小的孩子,還是頭一遭。
小孩兒骨骼柔軟,記得秦子遊身上的氣息,被他抱住,顯得很高興。
秦子遊一路小心翼翼,把人抱到床邊,交給阮蔻,然後由衷地鬆了一口氣。
阮蔻也看到了孩子的翅膀。
她一怔,手指在那對柔嫩的翅膀上一點點掃過。
阮蔻的眼眶有些發熱,又警告自己:不能哭、不可以哭。
她緊緊抱住孩子。小半妖感受到了母親的氣息,又開始“咯咯”地笑。
阮蔻的眼眶越來越紅。血癮被藥散壓製,丹田經脈中的靈氣也由靈酒得到補充。加上那片刻昏睡,她還算精神,這會兒勉強露出一個笑來,看著懷中孩子的眉眼,低聲說:“你爹爹從前給你起過名字啦,你叫重昭。”
小重昭聽不懂這話,但本能地親近母親。他的翅膀張開一點,是一個討要擁抱的姿勢。
陸璿等人見到這母子相處的一幕,逐漸從屋中離開。
到了屋外,陸璿客客氣氣,提到自己還要去看白峰主狀況,這就與楚、秦師徒告彆。
他們立在甲板上,禁製外就是穿梭通道中的風暴。但靈梭穩固,站在上麵,並不會覺得晃抖。
風暴不算是多好看的風景,但既然出來了,楚慎行師徒便在船舷邊閒談。
秦子遊說:“阮蔻多半還是放下了。”
她自然恨魔城城主,但要說對楚慎行師徒,總不可能一點怨懟都無。
哪怕理智上知道:重昊身上的禁製是魔城城主所下,而重昊當日選擇對楚慎行和盤托出,也是憂心阮蔻和孩子的以後。但人心是肉長的,阮蔻難免會想,如果不是楚慎行等人找上門去,重昊便不會身死。
隻是她不能展現這些心思。
她隻是一個煉氣修士,太弱小,宛若螻蟻。
連要隱匿起來的怨恨,都不能完全在楚、秦師徒麵前藏住。
但這是離開魔城之前的事。
在發覺楚慎行將自己最大的仇人斬殺之後,再得知自己可以活著生下孩子,往後也不會死去之後,阮蔻心思一清。到如今,孩子出生,她徹底沒了其他心思。
秦子遊有喟歎,楚慎行則覺得意外。
他回想自己當初看著剛出生的白皎,再有,剛被送到劍峰的程雲清……兩個皺巴巴的小猴子,最鬨騰不過。程雲清尚能乖些,白皎就徹底是“大鬨天宮”,好在有丹峰頂在前麵,楚慎行隻用偶爾隨宋安前去探望。
他沒想到,自己竟然能察覺徒兒在想:軟乎乎、熱乎乎……
楚慎行問:“你喜歡孩童?”
秦子遊一怔,回答:“興許是這些年見得死傷太多,如今看小重昭頗有活力,的確高興。”
楚慎行若有所思。
秦子遊緩慢地轉頭,看他。
見師尊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,帶著鮮明的意味,在他胸膛、腰腹徘徊。
秦子遊險些跳起來:“師、師尊?!”
楚慎行好笑,問:“你怕什麼?”
秦子遊抱著自己胸口,身體往後,又露出那種楚慎行很熟悉、覺得可憐可愛的目光。
秦子遊說:“我並未‘怕’什麼。”
說得理不直、氣不壯。
楚慎行更覺得有趣。
這靈梭是他一手做成,上麵的每一寸靈陣都是楚慎行親自刻下。
他心念一動,便有牆壁從地麵浮出。眨眼工夫,原先的甲板,又成了他們此前休憩的屋子。
連桌案上的棋盤,都原封不動。
楚慎行在案邊坐下,手在案上一拂,棋盤被他收入袖中。
他們從離開到回來,說來也不過兩刻工夫。
楚慎行溫酒,一邊溫,一邊歎:“此前從這邊走,我那徒弟還待我癡癡纏纏。誰能想到,不過出去短短片刻,就待我避而不及。”
秦子遊聽著,哭笑不得。
楚慎行端酒喝。
他也不急,喝上一口,不去看秦子遊,而是低頭,去看一本此前尋來的劍譜。
哪怕秦子遊明知道,師尊如今的“冷待”,都僅僅是裝腔作勢,他還是不去揭穿,而是跟著歎一口氣,緩緩挪到楚慎行身邊。
楚慎行瞥他一眼,見秦子遊坐在書案另一側。
麵容年輕俊秀的郎君單手撐著下巴,笑眯眯看自己。
楚慎行心動,但還是冷漠。
他聽秦子遊嗓音拖長一點,叫:“師尊。”
楚慎行不動。
秦子遊一頓,想到什麼,露出一點促狹的笑。
楚慎行不看他,但一樣可以通過神識,將秦子遊的所有神色收入識海之中。
他見秦子遊慢吞吞張口,卻非像是以往那樣,軟綿綿地叫“夫君”,而是沉吟片刻,換一個稱呼。
秦子遊眼珠子轉一轉,顯得無畏,叫:“娘子?”
楚慎行:“……”
楚慎行身前的酒盞裂開,靈酒卻依然凝在原處。
秦子遊抬起手指,去碰那一團酒液。酒液剔透,被他沾在指尖,抹到自己唇上。
秦子遊誇張地:“哎呀,我醉了——!”
楚慎行想笑。
秦子遊趴在案上,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:“娘子,我醉啦,你來親親我。”
楚慎行眼皮跳了跳,深感這小混蛋實在得寸進尺。
但他看秦子遊,見秦子遊眼睛亮晶晶的,很愛自己,那麼注視自己。
藤枝纏著青年的身體,劃過他的胸膛,葉片蹭過腰腹。
青年的耳尖一點點變紅,讀懂了楚慎行的暗示。
他的嗓音軟下來,倒像是真的喝醉了似的,對楚慎行說:“我……”
嗓音都發顫。
楚慎行看他,見青年的衣領被藤枝解開,從肩頭滑下。
嘴唇還是呈現出一種潤澤顏色,像是要自己親他。
楚慎行不動聲色。
他藤枝又一次往外延伸,要鋪滿整間屋子。
秦子遊嘴巴張開,兩隻耳朵都紅了。他看楚慎行,好像是想要楚慎行出口製止一句。但楚慎行始終不動,秦子遊停頓良久,想要往前,但又被青藤壓住。
秦子遊悲憤:怎麼還能這樣——!
連親都不給親了嗎?
楚慎行察覺到徒兒的心思。
他低笑了聲,藤枝箍住秦子遊的下巴,強迫青年抬頭。
青年的眼睛裡都是水潤潤的,和他的嘴唇一樣。濕漉漉,是分明的勾引。
楚慎行隻是看著他。
藤枝都靜了下來,像是天地之間隻剩下這師徒二人。
無論外間是什麼,無論他們身在何方。
秦子遊能聽到來自識海另一邊的誘哄。
——說啊,說吧。
——說出來,你就可以得到了。
他想要的一切,師尊的親吻,師尊的擁抱,師尊身體的溫度。
雖然藤枝也是師尊,但那到底、到底有所不同啊。
他嗓子發乾,喉嚨發啞,又有許多茫然和不確信,想:可我是郎君啊!怎麼能、怎麼可以……
識海那邊安靜下來。
秦子遊的腦子“嗡”得一下,看到更多。
桌上的那一團酒水仍然在,並不亂動。但在那些雜亂的、堪稱“可怕”的畫麵裡,酒水卻流淌到了很深的地方,像是要用另一種方式灌醉秦子遊。
他麵頰跟著一點點變紅,想:師尊實在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