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影宛若流水, 掌門大殿岌岌可危。
駭人威壓再度湧現,魔修士氣大振!
這樣環境下,歸元修士相顧驚疑, 緩慢往秦子遊所在方向聚去。
一息之前,他們尚能與魔修打得有來有往。可短短瞬間,一切天翻地覆。
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, 魔族波多羅率領大軍, 攻入碧元。而碧元修士無力抵擋, 節節敗退。到最後,連歸元掌門都被一同擄走。
那是碧元修士的奇恥大辱,更是讓他們難以忘懷的深刻恐懼。
此息之前,他們麵對魔修大軍,雖僅有六百人,卻仍能提起希望:楚真人尚在, 便不會有真正危險!
到如今, 楚真人卻似落敗。
諸人的視線轉到秦子遊身上。
他們之中許多人, 聽到了秦子遊此前那一聲痛呼。如此一來, 便是此前尚有猶疑的修士,心中也有了答案。
楚真人……
是真的被魔修斬殺了。
他們此前敗退, 到如今,依然要敗退。
碧元不存,天理不存!
一陣絕望,悄無聲息地開始在碧元修士之間蔓延。
他們的沉默,逐漸被秦子遊察覺。
不知什麼時候, 魔修已經圍繞過來, 將歸元修士困在其中。
秦子遊麵色慘白, 但他又能聽到, 在那片龐大的、恐怖的黑影之中,師尊——
仍然在。
他聽到楚慎行的心音。
很模糊,朦朧,好像師尊正在承受許多痛苦。可說到底,師尊依然在抗爭。
這樣一來,他有什麼理由退走?!
秦子遊咬牙,再度抬高嗓音,仍然說:“諸位道友!”
所有人一同看他。
來自歸元修士的目光,信任,期待,隱約的灰敗,絕望。一切摻雜在一起,又全部暴露在魔修們的視野之中。
秦子遊聽到了魔修們的嘲笑聲,說他們不自量力。事已至此,仍要垂死掙紮。
秦子遊心想:有何“不自量力”?
他不懼於死亡,不懼於苦難,不懼於任何折磨。
唯獨不願意與師尊分開。
如果師尊當真在此處折戟……
秦子遊隻是冒出這個念頭,便心如刀絞。
但他麵上愈發冷靜。
秦子遊記起:我與師尊,本就是一人。
師尊愛他護他,與他一起經曆諸多奇遇。他們曾共遊列國,共曆四海。天下之大,世間瑰麗,秦子遊早與楚慎行一同見證。
如今楚慎行不在,旁人能仰仗的,唯有他。
曾經落在師尊肩上的擔子,如今,落在他身上。
他是化神修士,他身側還有數百名道友。
秦子遊仍然說:“隨我上!”
他講話的同時,向樂修們傳音入密。
樂修有短暫怔忡,但他們看著秦子遊,心頭湧上了一樣的堅定。
他們仍然彈琴吹笛,奏起碧元戰歌!
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。
修我戈矛,與子同仇!
原先激昂向上的曲調,到了這一刻,平白多出幾分悲壯。
黑影蔓延,盤踞了半邊天空。
他並不插手。
在察覺這點後,雖然大乘威壓仍在,可歸元修士們到底鬆了口氣。
多殺一個魔修,便能多活一息。
這場戰爭,對魔修而言,是玩樂。對歸元修士而言,卻是死與生,屈辱與尊嚴。
這一次,他們寧願戰死,也絕不成為俘虜!
外間喊殺震天,黑影之內,楚慎行略有所覺。
但他沒有更多心思留意。
城主此前吞噬了白天權,在須臾工夫將其消化、煉為自己的力量。
但白天權被他蠶食已久,虛弱無比,丹田經脈俱是空空落落,整個人已經僅剩下皮囊軀殼。
楚慎行則不同。
他雖被城主吞入,卻意識尚存。粘稠的黑色“泥漿”裹上他的身體,楚慎行察覺一陣刺痛從自己裸露的手臂、脖頸傳來。他又一次想到碧血蛛,但這一回,楚慎行意識到:城主並不會像碧血蛛那樣,讓修士衰弱而死。他會由外往內,腐蝕楚慎行。
到最後,楚慎行會化作一灘血肉。
但在那之前,他仍然有時間。
楚慎行閉了閉眼睛,神識嘗試著延伸。
他能忍受許多痛苦。
可這一刻,神識之外,卻好像隻有無儘的黑暗。
他眉尖再度攏起,又有輕輕的“砰”聲。靈火燃燒,暫時驅除了楚慎行身側的“泥漿”。
城主的確怕火。
楚慎行低頭,看著自己手臂,果真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他隨意地吃了一顆回春丹,而後思索片刻,立在原地,開始折紙雀。
這是光明正大地叫囂:我就在這裡,你知道我有這樣的本事——你把我吞去了,卻仍然殺不了我!
楚慎行近乎聽到了城主的冷笑。
他恍若未聞,一隻雀鳥從他手上飛出。與從前不同的是,這一次,符紙折成的白雀在熊熊燃燒!
紙雀飛出了楚慎行身側一圈靈火的範圍,往黑暗深處去。
它飛了短短數丈,便又“嗤”的一聲熄滅,再也不見蹤跡。
楚慎行不以為意,重新折起紙雀。
他思忖:這魔頭的弱點、紙雀能飛出的距離——
在外間人看來,黑影動也不動。
就這樣俯瞰一切。
歸元修士們心懷疑慮,但到底覺得這是一件好事。哪怕魔修真的有更多陰謀,可至少在這一刻,他們活著!
唯有秦子遊,想到更多。
他在那片遮天蔽日的黑色間看到了一點光亮。像是夜間閃爍的星子,在最初的閃動之後,迅速被黑暗吞沒。
秦子遊一怔,心頭狂跳。
師尊!
他眸色發亮,想要暢快大笑。但在笑音浮出之前,又有魔修攻來。
秦子遊收斂心神,可往後,心情到底不同。
戰歌仍在,魔修們聽不出其中意味,卻能發覺,漸漸有碧元修士隨之高歌。
分明是一群垂死之人,偏偏愈發難纏。
歸元修士悍不畏死,哪怕重傷,腰腹皆被魔修法器貫穿,都能咬著最後一口氣,再度迎戰。
魔修們看在眼中,心頭漸有懼意。
“士氣”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。
陸璿遊走在修士之中,遇到重傷之人,便上前塞一顆回春丹。
魔修心態變化,想要先斬殺醫峰弟子、樂峰弟子。歸元修士很快發現,秦子遊一聲令下,便有對策。
所有修士三人聚在一處,每個樂修、醫修身側,都要有兩名作戰修士護衛。
歸元之人心往一處,力往一處,魔修卻曆來講究弱肉強食,從不相互掩護。
在歸元修士的“來勢洶洶”之下,魔修們竟漸生退意。
他們不覺得己方會輸,不覺得那六百正道修士真能翻出什麼花兒來。可彆人受了傷,會有醫修相治。自己受了傷,哪怕活了下去,也隻能在日後的日子裡被“同僚”虎視眈眈。或者更有不濟,直接成為其他魔修掌下的獵物。
紫霄一族以心法為引,炮製血癮,控製人修、妖修。
血癮存在一日,魔修便為原來的族群所不容。
他們不願死,就不得不戰。但同樣因為他們不願死,當下,魔修們開始鮮明地敷衍。
其間變化微妙,又不容忽視。
歸元修士們與之作戰,自然有所覺。
白皎心頭計較,連帶與他一起的程雲清、一名樂修,緩慢往秦子遊身邊去。
程雲清傳音入密,問他:“你做什麼?”
白皎說:“魔修被打怕了!”
程雲清沉默,白皎說:“我等興許可以殺出重圍。”
這是真。
但在程雲清的目光下,白皎停頓片刻,又有所踟躕。
殺出重圍……之後呢?
此地離穿梭通道出口甚遠。更不用說,他們所乘的那艘靈梭已經被楚慎行收起。
他們如今一鼓作氣,殺得魔修們心懷怯意。但若是歸元修士遁走,那魔修隻會認為他們懼怕,於是再度殺來。
想到此節,白皎心頭沉沉,近乎喘不過氣來。
他又記起方才殿上,白天權的脖頸上那個鮮明的豁口。
白皎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麼。但他知道,連楚真人都不能敵過那魔頭,遑論白天權。
白皎記起白天權隆起的肚腹。
他曾經隱瞞一切,讓孟知蘭懷上白皎。到最後,卻又以這樣的方式,死無全屍。
白皎咬牙切齒。
他說:“雲清,你我且比試一番,看誰能斬殺更多魔修!”
程雲清聽聞此言,便知道,白皎已經想通。
他們不能、不會走。
雖然不知道城主為何遲遲不加入戰局,但至少從當下看,他們多留些時候,世上便會少許多魔修!
哪怕對於正邪之戰的大局而言,這一切仍然是杯水車薪。但往後,興許會有一人、兩人……無數人,會因為他們今日所做之事,可以活得更加長久。
程雲清心頭湧起一股豪情,回答:“我自然要強過你許多!”
白皎笑道:“我便是不信了。好,我們且看看!”
樂修不知這些。
被程雲清和白皎護衛的,是一名圓臉女修,說來不過築基期。她抱著琵琶,神色嚴肅而莊重。
白皎和程雲清看到她,便想到顧春風、賀小棠……無數曾經與他們相識,而後在漫長歲月裡折戟的師姐、師妹。
按說琵琶該彈風月,但這時候,女修跟隨白皎與程雲清,奏過《無衣》之後,又奏起新的戰歌。
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淩。
身既死兮神以靈,魂魄毅兮為鬼雄——
歸元修士前赴後繼,魔修退縮愈發明顯。
一片怨聲起,漸有魔修看向盤浮在天際的黑影,抱怨:“分明是他向魔族尊者請命,要我等前來此地!可到如今,我等在陣與正道小兒相鬥,他卻作壁上觀——啊!!!”
一句話尚未說完,旁側其他魔修麵色大變。
隻見一縷黑色觸手從天際垂落,直直捅穿了那抱怨魔修的胸膛。
這番變故,莫說是看呆了周側魔修,便是歸元修士看在眼裡,也有怔忡。
他們磕磕巴巴、難以置信,“怎會如此!”
秦子遊驀然抬頭,看著天際。
他在心中呼喚:“師尊!你做了什麼,對否?”
黑影之中,又有光亮閃爍。
無數紙雀從楚慎行指尖飛出。又有藤枝湧動,在楚慎行身側一同疊著紙雀。
一隻紙雀可以飛上三丈,那兩隻、三隻——上百隻呢?
紙雀飛得愈遠,城主逐漸意識到,強行吞掉楚慎行,並不是一個好選擇。
他需要花費漫長時間、許多精力,才能將此人煉化!
但與此同時,楚慎行如今的每一個舉動,都能傷到他!
因城主化作一片黑影,旁人不能察覺到他如今的森然麵色。
無論魔修道修,隻見到那被貫穿了胸膛的魔修被擴展開的觸手吞去,迅速化作一灘一樣的“泥漿”,成為了城主的一部分。
諸人悚然!
秦子遊當機立斷。
他並不疾呼,而是傳音入密:“諸位道友——”
隨著秦子遊的話,上百根觸手一同垂落,捕捉獵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