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千世界, 人、妖、魔三族,在往後千年之中,都對那一日發生的事記憶猶新。
魔族對此諱莫如深,人族、妖族卻能津津樂道。
各個大千世界的茶館之中,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, 繪聲繪色:“當日楚尊者進境天道境, 便直接打上蘭赫洲!魔尊大驚之色, 急急命令麾下魔族十二上者迎戰!楚尊者自是不懼,將其一一斬於劍下。到最後, 劍指魔尊!”
這原是聽書人聽得滾瓜爛熟的故事。可而今再聽過, 還是有不少人叫好。
說書人滿意地一捋胡子,繼續娓娓道來。
“你們可知曉蘭赫洲是怎樣光景?”
聽書人配合地:“倒是不曾見識。”
說書人:“那叫一個天昏地暗、日月無光!血池洶湧,猩紅漫天啊!”
聽書人:“嘶——”
說書人歎道:“何止一個蘭赫洲!當初正邪之戰持續萬年, 魔族帶領魔修大軍, 來勢洶洶, 不知多少小千世界被他們提前發現, 就此夭折!便是大千世界,也討不得多少好處。你們可知雷澤大世界?”
聽書人:“是曾聽說過。雷澤大世界上人妖混居,倒是難得的安生去處。”
說書人:“唉,這些年來,魔族退去, 人族、妖族便又起摩擦。”
諸人靜默,皆有歎息。
說書人話鋒提起, 又說:“……千年之前,雷澤大世界可不是而今這樣。那是雷鳥居所, 說來, 是純種的妖族世界。到往後, 經曆了魔修大劫,這才有了如今樣貌。說來,這個大世界,也與楚尊者有關。”
聽書人:“咦?這倒是不曾聽說。”
說書人誌得意滿地笑一下,說:“當年楚尊者尚是合體期修為,與瀾川修士一同,往雷澤大世界去。如今雷澤大世界中的幾位大能,就在那會兒,受過楚尊者之恩呢。”
這話出來,下方自是讚歎。
往後,說書人又提及禦靈洲、東華大世界等。最後,則喟歎道:“要說最不同的,還是碧元大陸!誰能想到,兩千年前,這還隻是一個尋常玄極大陸?連大千世界都算不得!是因出了楚尊者這樣的大能,便一同飛升。”
他說到這裡,聽書人中,逐漸出現“有朝一日,我也要為出身世界爭光”的聲音。
說書人微微一笑,繼續講下去。
“還是說當日的蘭赫洲。當日,楚尊者初進境,慣用的靈劍尚未精煉,並不趁手。楚尊者便空手迎戰,卻仍叫那魔尊肝膽俱裂!”
聽書人有了異議:“是這樣嗎?當日,我聽快綠閣講書,是說楚尊者折下一縷藤枝,隻做軟劍來用。”
說書人聽著,尚未開口。聽書人中,又有了其他聲音。
“你這就是不知了。楚尊者飼下的紫清藤,可化作世間萬物。若真是折了藤枝,為何不乾脆化作尋常長劍?”
“這……”
“不對啊!實不相瞞,在下也是碧元修士。師尊曾說,楚尊者的劍法路數,倒似與我門同出一脈。”
“咦,莫非你是?”
“是了,在下正是歸元弟子!”
有了這句話,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更大。
“歸元?那是什麼門派?”
“道友有所不知。在兩千年前,歸元仿佛是碧元大陸的第一宗門。隻是當年魔族入侵,歸元修士折損太過。往後,又有其他宗門入駐,歸元宗青黃不接……”
“這與楚尊者有何乾係?”
“你傻啊!楚尊者既是從碧元大陸走出,那修習過當時第一宗門內的心術法訣,有何奇怪?”
“呃,說的也是。”
“哎,那邊的歸元弟子,你方才要說什麼?”
歸元弟子:“我門心法之中,最重要的一點,便是‘無劍勝有劍’。”
“仿佛是有這個說法。”
歸元弟子鏗鏘有力,說:“在下亦是劍修。峰主師尊曾提起過,他與秦真人,也算得上故友。”
“秦真人?可是楚尊者的徒弟?”
“正是,”歸元弟子道,“峰主師尊說,當日楚尊者定是手上不曾用劍,可劍氣卻早已被他操控自如。便是靜立於空中不動,依然能將魔尊擊敗!”
這倒是令聽書人們驚詫的說法。
他們相互議論,氣氛更加熱烈。誰都沒有想到,今日會聽到這樣的消息。
說書人看堂下熱鬨,又是捋一捋胡子,再笑一笑,緩緩往下說去。
“……那一年,人聖、妖皇、魔尊,皆是十數萬歲的老怪了,可楚尊者,卻不過兩千歲。”
修士們聽著,心馳神往。
說書人:“兩千歲的天道境啊!這是何等天分?你心不心動?”
堂中人:“怎能不心動!”
“若我有幸,能得楚尊者一句教導……”
“哈哈,便是人聖親自上門,想要拜在楚尊者門下,楚尊者都是不應的。”
“秦真人倒是著實有幸。”
“那畢竟是從為難時一起過來的徒弟,畢竟不同。”
茶館的邊角,一麵窄桌上,一個身著短打的少年聽了這話,忍俊不禁。
恰逢小二端上靈茶。少年麻利地從小二手中接過一應工具,將其擺在桌上。而後,卻不曾用上小二拿來的茶葉,而是往自己袖中摸去。
蒼彌茶,天泉水。
少年掌心靈火升騰,須臾之間將水煮沸。
這一切便似行雲流水,不過瞬間,就有靈氣溢散而出。
而後,又被擋在桌邊的禁製之內,不引起旁人注目。
少年——也就是化作十五六歲樣貌、要與師尊四處遊曆的秦子遊——將衝泡好的靈茶擺在身前人麵前,撐著下巴,再去看旁邊的說書人。
他聽說書人描繪師尊與魔尊的一戰,嘖嘖感歎,說:“不過百十年,又有了頗多說法啊!”
楚慎行端起靈茶,瞥他一眼。
秦子遊像模像樣,分析:“前麵還算正經,到這兒就太誇張了。什麼‘劍氣悄然落入魔尊肺腑,令那魔頭有萬千利刃於腹中翻攪之痛’……”
他笑嘻嘻地,往楚慎行身上看去,說:“師尊,你還愛玩兒這些花樣啊?”
楚慎行眼皮跳了跳,見徒弟仗著如今一張少年麵孔,簡直是有恃無恐。
他斷定師尊不會對自己這張臉做些什麼,於是十分大膽,還在繼續品評:“‘那魔頭老兒百般求饒,獻上八百魔女任由楚尊者挑選’——哈哈、哈哈哈哈——”
秦子遊笑得肚子痛。
等笑夠了,說:“這些人,都沒有見過魔族嗎?這麼說來,你我見過的魔族之中,樣貌最尋常的,還是迦婆離了。”
迦婆離不過是麵上沒有五官,可至少乍看上去,還是尋常人形。
再往後,他們一路走來,見到的諸多魔族之中,有如蘇支目佉一般,腹大如鬥。也有如波多羅一般,身長二十裡有餘。
秦子遊說:“便是‘魔女’,也是一般麵貌。”
楚慎行眯一眯眼睛,看眼前的徒兒笑到打跌。
他們的聲音一如靈氣,不會傳到禁製之外。
堂上,說書人眉飛色舞,顯然是說到樂處:“楚尊者自是不應!”
下方喝彩:“楚尊者品性高潔,怎能為這些蠅頭小利所誘!”
“是了,三千世界之中,誰不知曉楚尊者與秦真人師徒相合,早早結為道侶。”
“唉,話雖如此,可還是希望楚尊者能真正開宗立派。”
“此話不然。”
“咦?為何?”
“楚尊者能有今日成就,自是因為勤勉苦修,卻又不僅僅是因為勤勉苦修。落在尋常修士身上,日日看著這樣的師尊、師兄,自己卻無論如何不能與之相及。長此以往,怕是並非好事。”
“這……”
“說得有理。”
幾人議論片刻,說書人再說:“那魔尊便求道,‘楚尊者,你若要仙家樹,我便將仙家樹栽來。你若要瓊漿露,我便窮碧落、下黃泉,也替你找來!楚尊者,你便饒我一命吧!’”
秦子遊:“哈哈、哈哈——”
說書人:“楚尊者自是不應。魔尊被駭到極點,用八百武藝求饒,恨不能以蘭赫洲相許。楚尊者卻道,‘我要你這魔族汙地有何用處?’”
秦子遊勉強笑夠了,又撐著下巴,笑吟吟看楚慎行。
楚慎行喝茶。
這茶水對於在座所有修士而言,都相當於一捧靈泉水。可對於楚慎行師徒來說,不過尋常。
過往千年之中,兩人遊曆無數、經曆無數。去過旁人未至之地,見過無邊風景。
到如今,他們有許多閒暇。秦子遊便提議,往後十年,便化作常人樣貌,隱入人群之中,再感受一次紅塵逍遙。
他這麼說了,楚慎行欣然應下,這便有了如今一幕。
兩人麵上都有遮掩,已經是無從被其他修士窺見真容。至於秦子遊如今這張年少麵孔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說書人:“那魔頭真正不知如何是好。楚尊者又喝道,‘當初你創出《紫霄心法》,四處肆虐作亂,便該想到今日之事。’”
秦子遊眨眼,說:“這話倒是有些師尊當初的意思。”
楚慎行放下茶杯。
他察覺到,徒兒的目光,落在自己身上。
從眉目流連,往鼻梁去,再落下一些,到唇上。
秦子遊口乾舌燥,抿一抿唇。
他暗自想:雖說如今,我是這般模樣,但隻是親一親——
楚慎行:“不行。”
秦子遊啞然:“師尊?”
楚慎行看他,似笑非笑:“你不是不欲嗎?”
秦子遊眨巴眼睛。
他模樣靈秀,透著一股子無辜乖巧。而今認認真真,說:“怎會‘不欲’呢!隻是上次師尊渡給我的靈氣,我尚未煉化完呀!”
楚慎行笑了下,沒說什麼。
秦子遊眼巴巴看他。桌麵之下,他用腳去勾師尊,嗓音拖得綿長:“師尊呀——”
“‘尊者呀,’那魔頭哀聲求饒,‘你究竟要我如何?’”說書人道。
這就是到了整段戲最激烈的地方。說書人停下,喝一口茶水。小二托著盤子,在人群中走動。
一顆顆靈石被拋入托盤。有識貨的,驚詫道:“小二,你這托盤,可是紫雲木製成?”
這話一出,又吸引了頗多視線。
小二含蓄地笑一笑,算是應下。聽書人各有讚歎,覺得店家著實闊綽。讚歎過後,再回頭,看著將茶盞放在桌上、重新拿起扇子的說書人。
“楚尊者自是有人間大善。他令魔尊撤回在外魔族、魔修,卻又說,若有魔修真心悔過從前之事,便能去尋他。若能走過楚尊者布下的靈陣,便能得到解藥。從此以後,都無血癮之憂!”
楚慎行說:“我徒弟是青年樣貌,你又是從何而來?”
秦子遊說:“我從碧元來,從平昌城來啊!”
楚慎行失笑,但麵色還是淡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