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醉了, 就想要和情郎親近。
按說以如今的天寒,攝政王理智尚存,便不會任由小皇帝胡來。
但小皇帝先來親他, 再坐在他腿上磨磨蹭蹭——攝政王自忖不是聖人,如何忍得?
最初的時候, 他還抱有些“要讓子遊記得教訓。這種天氣,在外間胡鬨, 總對身體不好”的念頭。但到往後, 他看著笑盈盈地抱著自己、一遍一遍要自己親他的小皇帝,楚慎行的心還是軟了下去。
他的思緒轉成:罷了罷了。
就這樣吧。
他陪小皇帝“亂來”了一陣兒, 再把小皇帝重新裹嚴實,抱回步輦、抱進福寧殿。
往後, 聽到暗衛來報。
再到知曉顧章所言、把這當做“功課”交給小皇帝。
兩人下過一局棋,用了午膳, 再去演武場上。
秦子遊如今已經能在楚慎行手下撐上一盞茶工夫。他也知曉,這當中, 多少有先生放水的成分。隻是對比從前狀況,秦子遊已經頗為滿足。
他聽著鏗鏘相撞的兵器聲, 大腦飛速轉動。
顧章欲匡扶設計。在看到攝政王“欺辱”天子之後, 並不站在攝政王身側,而是選擇天子——
此人確有忠心。
其中固然有顧章知曉女兒多半已經被攝政王發覺、他們一家不得不卷入這場權力爭鬥的原因,但在“威壓”之下,他仍有如此決議, 便顯得更為可貴。
若布置得當, 此人往後該有大用。
一個下午, 小皇帝已經有了決斷。
元宵之前, 尚未開璽, 顧章奉天子密詔入宮。
臨去之前,顧章握著妻女的手,看了許久,才說:“若到了宮門下匙的時候,我還沒有回來——你們收拾好細軟,可懂?”
顧夫人:“老爺!”
顧春風:“爹!”
妻女嗓音淒婉,顧春風甚至說:“爹,不如此刻便走?”
顧章麵容一厲:“這是什麼話?”
顧春風自知失言。隻是想到父親不知要麵臨什麼,到底心下惶惶然。
麵對妻女的憂慮什麼,顧章閉了閉眼睛,狠狠心,還是離去了。
他想了很久,一麵心驚,自己這些天已經足夠謹慎,隻參加了幾場文官的小聚,也未透出明確心思。一麵膽顫,覺得雖是“天子密旨”,可自己實際見到的,定然是攝政王。至多,是被攝政王挾製,不得不出言“勸慰”自己的天子。
他一路沉默地入宮,心裡轉過百千種念頭,嘴巴裡都有苦澀。
這樣到了紫宸殿偏殿,進了門,先跪在地上,見過天子、攝政王。
這麼拜過之後,聽小皇帝說:“起。來人,給顧大人賜座。”
顧章心臟“怦怦”直跳。
小皇帝分明隻說了短短一句話,將將十個字。可這十個字,卻在顧章心頭轉了千八百遍,總想要多從中琢磨出些滋味兒來。
這偏殿裡燒著地龍,不一會兒,顧章額頭、後背、手心,已經全部是汗。
他喉嚨發乾發澀。這當中,小皇帝又似笑了聲,要人給顧大人看茶。
等到抿了茶,坐上座。小皇帝客客氣氣,問起一些尋常話:這個年,顧大人過得如何?若未記錯,顧大人家中是有一個女兒吧?可有定親?沒有啊,那有無中意的對象?
聽到這裡,顧章反應過來,急急說:“有!”
小皇帝又笑了一聲。
按說臣子不可直視天顏。可這時候,顧章心一橫,到底看了一眼小皇帝的麵色。
他一怔。
小皇帝與他所想不同。
此前講話時,便是從容灑脫。如今看神色,一樣是一派安然,好像隻是隨意地與臣子拉一拉家常。
顧章喉結滾動一下,冒出一個模模糊糊地念頭。
或許……陛下那麼問,並不是準備讓春娘入宮?
他心思轉到這裡,但往後答話,依然謹慎。
難道攝政王並未察覺春娘的裙擺?
可既然在這個時候叫自己入宮,總不可能真的隻是說家常話。
百般心思積在顧章心頭,顧章苦苦支撐。
小皇帝看在眼中,望一眼旁邊的攝政王。
攝政王低頭喝茶。
——自己的功課,你得自己做。
這樣的態度透出來,小皇帝輕輕歎了口氣,話鋒一轉,說:“顧章啊,你家中安然,朕卻有頗多苦惱。”
顧章一凜。
作為臣子,這種時候應該、必須說:“臣願為陛下分憂。”
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兒裡,想到一大堆小皇帝會有的開場。但往下,小皇帝話鋒急轉,卻是說起浙江總督被彈劾一事。
其間轉變,讓顧章險些跟不上小皇帝的話頭。
好在此事不說鬨得紛紛揚揚,至今為止,也的確是滿朝皆知。
顧章快速在心裡過了一遍已知消息。
雖然浙江總督的自白折子隻有天子與攝政王兩人看過,但旁人有心打聽,總能聽聞一二動靜。
顧章此前便知曉,通判家死過一個長輩。陰差陽錯,被此人記到浙江總督頭上。
到現在,小皇帝吩咐人,將那封自白折子遞到顧章手上。
顧章原先還暈暈乎乎。可讀著折子,他忽而一個激靈。
女兒此前提及,天子與攝政王所議之事中,有一則“江南貪汙案”。
顧春風把這話重複給顧章時,顧章聽過,並未細想。
其中原因頗多。其一,前些年裡,江南是出過貪汙之事,隻是犯案之人早已受到懲處。其二,女兒一直都說,她那會兒十足緊張。顧章便考慮,也許女兒心焦之下,聽錯了天子與攝政王所論話音。
他不曾想到,天子與攝政王論及的,的確是今日之事。更不曾想到,自己會看到當下這封折子。
顧章的思緒被割成兩半。
一半站在尋常朝臣的角度,心想:這麼說來,陛下並不相信,浙江總督在這折子中所言。隻是上麵所寫之事,按說並無破綻——難道陛下還有其他證據?
一半站在知曉天家陰私的角度,冷汗涔涔:春娘那日聽陛下、王爺說起此案,我便看到這封折子。這是偶然嗎?還是攝政王對我的警告?
他想著這些,豆大的汗水從額角滾落,落在折子上。
“噠”的一聲,驚醒了顧章。
顧章收斂心思。
既然陛下、王爺無人直言,他便隻做不知。
他正琢磨自己要如何開口,但小皇帝先說:“戶部侍郎在浙江查證此事之時,朕另外派人,去了一趟甘肅。”
顧章喉結滾動一下,“陛下,莫非此人查出浙江總督之言實屬假話?”
小皇帝搖頭,說:“非也。這封折子上寫的,確是實話。可早些年,此人在甘肅為官時,倒是說了不少假話。”
顧章聽到這裡,抽了一口冷氣。
“陛下何意?”
小皇帝意味深長,說:“今日,朕不隻宣你入宮。”
顧章屏息靜氣。
小皇帝說,要他與待會兒趕來的戶部侍郎等人赴甘肅,徹查曆年來甘肅官員以旱情之名,向朝廷索賑之事。
小皇帝還說:“顧章,朕深信你。”
秦子遊欲一石二鳥。
欽差隊伍,他已經差不多和先生商量好。當下,隻是要在其中插一個顧章。
欽差去往甘肅,便是奉天子之令、做天子耳目。在這之中,顧章則要令領一份隱秘差事:記下欽差一路言行,回京之後,稟於天子。
小皇帝不小覷財帛之威。
他當年治水,就遇到一群敢賄賂欽差的官員。如今這一行人去了甘肅,會如何應對,尚難以想見。
作為一國之君,秦子遊自然不希望自己對臣子們毫無信任、隻有懷疑。
但倘若臣子們真的清白廉潔,又何必設通判之位?又有多少通判,乾脆與貪汙之人同流合汙?
還是著人盯著為妙。
哪怕沒有顧章女兒那檔事兒,顧章都會是一個不錯的人選。
到如今,更是無需考慮。
這些話,不必給顧章明說。
等到後麵的人漸漸來了,顧章坐在邊角,聽小皇帝重新說一遍此前事。
折子在諸臣之間傳閱。顧章方才滴到上麵的汗漬已經乾涸,紙上多出一點氤氳的墨痕。
顧章又一次拿到折子,方後知後覺。
他眼皮一跳,神色卻還算從容。佯裝第一次看到折子,歎惋、遺憾皆備。等到再把折子傳給下一個人,他側頭,看著旁邊幾個同僚,幾人一起歎氣。
而後是小皇帝說起去甘肅之人查到之事,諸人神色又有不同。
如此一個下午過去,宮門即將下匙,一群人領了命令,要出宮。
唯有攝政王,不但留在紫宸殿中。天子還笑盈盈看去,說:“上次禦膳房做了一味羊肉絲,先生仿佛甚是歡喜。今日晚膳,便也加上此菜。”
攝政王聽了,抬眼看天子。
他說:“謝陛下恩典。”
天子便歎:“先生總要言‘謝’,倒顯得生份了。”
末尾兩句出來時,顧章等人已行至屋外,隻能隱約聽出一點話音。
顧章心思稍動,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同。但當下時候,他還要與其他官員應酬交集,不好分心。
一直到出了宮、坐上自家的馬車,顧章總算有心思多想。
他細細琢磨今日小皇帝的一言一語,再想到攝政王。
整個下午,攝政王說話的次數其實不多。大多是天子問起,攝政王才要言語一二。
而這樣“問起”,也總是一些雜七雜八的地方。顧章左看右看,細細思量,心頭到底冒出一個古怪念頭。
倘若攝政王真的如自己所想,挾製小皇帝,逼迫他雌伏於身下——那這兩人,會是今天這樣的相處方式嗎?
顧章略有茫然。
想了一路,馬車停在府前。
顧章腳步虛浮地下馬車、回家。進了門,對上妻女憂切的目光。
顧夫人試探著叫:“老爺。今日陛下傳你入宮,所為,可是此前——”
顧章搖頭。
顧夫人一怔。
顧章說:“是朝堂之事。過上幾日,我便要啟程,去甘肅查案。”
顧夫人聽著,抽了口冷氣,嗓音壓得更低:“甘肅?”
顧章說:“與咱們家無關。”
顧夫人確認:“當真無關?”
顧章笑一下,說:“陛下信我,這總是好事。”
顧夫人端詳丈夫,覺得一日不見,丈夫便有十分不同。
至於顧章。
用了晚膳之後,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之中,慢慢靜思。
還在麵前鋪開一張紙,按照年份,把這些年中,朝堂上的大事一一寫過。
他記起大江決堤,天子“抱病”三個月。待到欽差回京,終於“病愈”;
他記起晉王一脈,一位柳將軍暴病身亡;
記起前年一年,攝政王極少在宮中夜宿。到了去年,卻有不同。
顧章的手開始發抖。
不對。
他重理思路。
自攝政王歸京至今,六年下來,那些以天子之名頒布的新策。
顧章捫心自問:我——不隻是我,這滿朝臣子,為何覺得攝政王權勢滔天?
他慢慢沉默。
往前六年,小皇帝的確年幼、克欺。
而顧章先入為主,覺得攝政王長留京中,定有野心。
如此一來,無論攝政王做什麼,都是“錯”。
可如果,錯的是他們呢?
在紫宸殿時,天子說深信他。顧章聽了,不曾多想。
他隻有一個女兒,於是不能生出多少野心。這原是滿朝堂都知曉的事情,天子在要查貪腐之事時提及,不算出乎意料。
但當下,顧章的心一點點沉下,渾身發冷。
他想到了新年夜時,自己對妻女說的話。
……
……
欽差去一趟甘肅,再回來,又到了春夏之交。
五月初,被關了整整半年的浙江通判被從牢中放出,官複原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