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慎行的話, 大大出乎秦子遊意料。
亂臣、賊子……
他花了一點時間,來理解攝政王話中的意思。
然後說:“先生這麼說,我不信。”
楚慎行心情微沉。
他端詳小皇帝, 覺得談情一事,果真麻煩。
攝政王自忖已經剖白心意。從池水中的桃花燈, 到自己方才所言。一言一行,一字一句,於他而言,皆是真心。
可小皇帝卻給了他這麼一個答複。
夜色沉沉,攝政王麵上緩緩露出一個笑來。
隻是這一回, 是秦子遊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。
小皇帝說:“先生此前願意退去一步,放下大好勢頭,止步於‘攝政王’之位。到如今, 卻不會因為一己私欲,要百姓受苦。”
少年嗓音清亮,斬釘截鐵。
他說過這話,眉眼盈笑, 看著楚慎行。
這樣的神色落在楚慎行眼裡, 恰似一泓春水, 撫平他心頭躁意。
楚慎行低低笑一笑,說:“原來陛下是這樣看我。”
秦子遊抓住時機, 提出:“先生,叫我‘子遊’啊!”
楚慎行一頓, 果真叫:“子遊……”
“先生——”
小皇帝的麵孔在攝政王眼裡一點點放大。
少年眉眼靈秀, 帶著最赤忱的渴切與愛意, 來吻他。
這個吻來的太突然。可少年柔軟的唇落上來, 帶著一點極輕的酒香。生澀的、莽撞地吻他。
楚慎行耳邊有了更多動靜。
裂開的冰麵之下, 春水潺潺流淌。化作奔湧的江流,湯湯千裡。
他起先未動,覺得小皇帝抱住自己。那麼多急切,那麼多渴求。
好像他是水源,而子遊是好不容易找到水源的小鹿。
這樣的念頭,讓楚慎行抬起手,扣住小皇帝的腰。
他清晰地感覺到,自己手扣上去的一瞬間,小皇帝渾身都顫動一下。
像是軟了許多,嗓子再綿下來,叫:“先生。”
換楚慎行去吻他。
小皇帝隻記得輕輕“啊”一聲,就被撬開唇齒。
攝政王一手扣著他的腰,另一隻手捏著他的下巴。
他承受著,摸索著,學習著。
在攝政王想要結束這個吻的時候,再度追逐而上。
桃花燈中的燭火一點點變暗。
蠟燭燃至儘頭,小皇帝軟倒在攝政王懷中。
遠處,宮人們低著頭,瑟瑟發抖。
半是因為天寒,半是因為見到這宮廷陰私。
這個吻進行了很久。
一直到蠟燭開始熄滅,秦子遊還要繼續。卻被攝政王捏著下巴,生生打斷。
秦子遊略有哀怨,眼巴巴看先生。
他這樣的神色,又讓楚慎行心動。
不過短暫斟酌後,楚慎行還是說:“明日,要有祭祖。”
要起的很早。
楚慎行說:“祭祖之後,還有大朝會。”
天子得要堅持到最後。
秦子遊:“……哦。”
他這“哦”的一聲之中,充滿了遺憾意味。
楚慎行聽過,一哂。
秦子遊又記起什麼,說:“先生,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?”
楚慎行聽著,微微笑一下,手指從天子麵頰上一點點摩挲過。
秦子遊心跳不已。
楚慎行說:“我隻覺得,隻要讓你知道,我離宮之後,仍要與人相聚,你便定要出來吹風。”
秦子遊啞然,說:“先生算無遺策。”
楚慎行看著天子,隻覺得合心、可心。
他說:“好了,回福寧殿歇息吧。”
秦子遊眼前一亮,問:“先生與我一起?”一頓,“還是——先生果真要與人歡飲達旦?”
楚慎行聽過,笑道:“自是假的。”
秦子遊便笑。
兩人並肩,往步輦處去。
走近之後,見宮人跪了一地,低著頭,不敢動靜。
秦子遊看一眼身側的先生,楚慎行隻是笑一笑。
秦子遊便說:“今日之事,不得外傳。”
宮人們聽了這話,心中一喜。
天子這麼說,意思就是,隻要他們嘴巴閉勞,腦袋就能好好待在脖子上。
一群人扣頭稱“是”,再抬頭時,天子與攝政王依然走遠。
宮人們連忙拾起燈籠,往前追去。
……
……
年節之後,開攝政王與小皇帝的關係似有緩和。
去年一年,攝政王近乎不曾宿在宮裡。可到了新的一年,情形大有不同。
在諸多朝臣眼中,往前一年的狀況,正是皇權與晉王一脈之間的“合作”即將分崩離析的征兆。可攝政王與小皇帝驟然“和好”,就讓諸人實在想不分明。
一波又一波人去孔鐸、金善等人府上拜會,明裡暗裡打聽,想要知曉一個準確答案。
——那兩位究竟在琢磨什麼?
孔鐸、金善等人麵上和善招待,門一關,也不明所以。
他們不至於像旁人那樣“誤會”。
幾年下來,晉王一脈再清楚不過:攝政王對那個位置無意。
的確,攝政王曾經說過,如果小皇帝當不好天子,往後,就是他們的機會。
可當下來看,攝政王儼然對小皇帝頗為滿意。
如此一來,隻要龍椅上那位不主動翻臉、趕儘殺絕,那晉王一脈的態度,就明晃晃擺在這裡:權力可以給你,隻要你能接住。
那小皇帝又是怎麼個意思?
孔鐸等人畢竟不是攝政王,能與天子同吃同睡。
他們想不明白答案,勉強應付過其他人,便盤算起拿著一樣的問題去問攝政王。
有了這個心思,一群晉王舊部愕然發覺:往前那些年,天子與攝政王關係密切,攝政王也隻是有半數天數宿在宮中。
不似如今。一個月下來,攝政王府隻有三天等來主子。
孔鐸等人次次去攝政王府,次次撲空。
可若說在上朝時多說一句——攝政王人在九階之上,下了朝,便與天子一同離去。
實在找不到私下講話的機會。
孔鐸等人想到此處,略有鬱結。
到最後,隻有一個招數:派人守在宮門外。攝政王的馬車一出來,就著人飛奔回自家府邸,將攝政王行蹤報上。
如此一來,孔、金等人總算能與攝政王相會。
等到同坐屋中,一群舊部的視線落在攝政王身上。
王爺仿佛與此前不同。
他們心頭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個念頭。
可再說究竟何處不同,便又無從可想。
到最後,一行人相互使眼色。楚慎行看出來了,笑了聲,放下手中茶盞。
他這一笑,所有舊部一凜,端坐於花廳之中。
楚慎行說:“既有話,不妨直說。”
孔鐸、金善二人算是平日最在楚慎行麵前出頭的兩個。聽了攝政王這話,孔鐸深吸一口氣,開口,說:“王爺。宮裡那位,對晉王一脈究竟是個什麼態度?”
在他們想來,王爺自是一門心思,想要天下太平,百姓和樂。照這麼講,能造成這前後變故的,便隻有小皇帝了。
在楚慎行麵前,孔鐸等人曆來是有話直言。他們忠於大義,忠於晉王府。對於小皇帝的尊敬,倒是要打個折扣。
楚慎行知道舊部們這些心思。
今日之前,他在宮中,便有想過:自己和小皇帝這份新的關係,要讓多少人知曉?
宮人們自是不提。他們日日伺候在子遊身側,若非聾子瞎子,就總能知曉攝政王與天子之間發生了什麼。若連這群人都要隱瞞,那子遊這個天子,當得著實沒意思。
那他的舊部、其他朝臣呢?
柳星汝的身體留在寧王封地,隻有一顆頭被快馬加鞭地送回京城,算作寧王的投誠。
那顆頭已經埋入黃土。
此人雖有叛國之舉,可前六年裡,到底殺了不少異族,也算立下赫赫戰功。在楚慎行想來,算是功過相抵。厚葬是不可能,但也算有一個棺材當做去處。
至於其他舊部。
楚慎行的眸色在眼前諸人身上緩緩掃過。
他略笑一笑,說:“我知道你們在思慮什麼。”
孔鐸等人的心一點點提起來。
他們看攝政王神色輕鬆,端起一杯茶,低頭去抿。
這樣的作態,的確是並無憂慮。
等茶杯重新落回桌身上,攝政王說:“子遊是聖明天子。前朝那弓鳥儘、良弓藏之事,不會落在本朝。”
孔鐸瞠目結舌。
金善目瞪口呆。
其餘諸人的反應大抵相似。
他們近乎沒有心思去聽攝政王後麵的話。一門心思,隻圍繞了前兩個字。
“子遊”!
攝政王就這樣親昵地、聽不出什麼尊重地直呼了天子名諱!
幾人瞳孔顫動,近乎把自己此前所想儘數推翻。
他們恍恍惚惚:興許的確是我想錯。
攝政王從不曾在天子那裡受到什麼挾製。
與之相反,天子對攝政王的“恭敬”,是切切實實,比所有人此前以為的都要深刻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