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6章 番外三(十)(2 / 2)

楚慎行將他們的神色儘收眼底。

他一頓,說:“往後,若再有人向你們問起陛下、問起晉王一脈——你們可知道,要如何答話?”

一群人眼神複雜,看著攝政王。

照舊是孔鐸先答:“臣知曉。”

而後是金善、其他人。

聽著這一疊聲的應話,楚慎行的心思慢慢轉動。

到最後,又落在宮中的小皇帝身上。

……

……

春去秋來,眼看又要過完一個太平年頭。

攝政王與天子的關係愈近。

龍榻之上,大多時候,小皇帝還是叫他“先生”。但很偶爾,小皇帝被磨得受不住,便會拉著攝政王袖子,叫“夫君”,要夫君疼他。

攝政王乍聽了這話,花了些工夫,才算克製住。

他一麵想,這樣的話,子遊是從哪裡學來?

一麵又哄天子:“子遊,再叫一聲?”

小皇帝眼裡都是水色,聽了這話,倒是乖順,叫:“夫君——嗚。”

攝政王聽著,慢慢歎一聲:“子遊。”

外間天涼,福寧殿裡卻是暖的。

等到一切平息,未至子時。

天子懶散起來,不願起身批折子。

而今京城內外,一切都算順當。

風調雨順,無外患,亦談不上內憂。

這樣情形中,勤勉了許多年的小皇帝與情郎相伴,難得有了放鬆的念頭。

他還振振有詞:前朝某位皇帝,日日勤於政事。在位不過數載,便累死在案頭,引來日後頗多紛爭。還是勞逸結合,方能活得長久。

楚慎行聽了,一哂,“瞎說。”

秦子遊說:“活得長久,才能與先生相伴長久啊。”

楚慎行:“……”

他心中喟歎,覺得自己果真是栽在子遊身上,再無法起來。

隻是小皇帝說的不無道理。折子是批不完的,與其將所有壽數都搭在上麵,不若如現在這般。

總歸又無大事。

這樣的想法,持續了一個秋天。

直到入冬,一道密奏擺在天子案頭。

天子打開這封密奏時,心情尚且尋常。

直到將其中一字一句細細讀過,秦子遊的眉尖一點點你能器。

攝政王有所覺,問:“子遊?”

秦子遊抬眼,與攝政王對視。

他麵色中仍帶冷意,但因身前之人,天子眸色微暖。

隻是想到折子上所奏內容,秦子遊到底說:“還是先生來看吧。”

他將折子交到楚慎行手中。

因天子麵色之中的不同,楚慎行在看折子前,已有預感。

如今讀過,他的神色也慢慢沉下。

這封密奏,來自新調去浙江的通判。

多年前,天子隨欽差外出治水,再回京中,曾經問攝政王:朝中總有蛀蟲,要如何尋之斬之?

而今數年下來,幾樣新策布下,也有過幾起貪腐案發,隻是都是小打小鬨。

到如今,這封折子上的內容,也算在此之列。

通判來奏,道浙江總督家產有異。

往下細數,則是通判細數。他去總督府上時,見到多少玉器字畫。總督家眷的吃穿用度,又是何等奢靡。

楚慎行放下折子,又對上少年天子的眼睛。

天子眸色沉沉,似有思慮。

楚慎行改口:“陛下欲著何人去查?”

秦子遊聽了,抬眼看他。

楚慎行對上小皇帝的目光,知道天子又有不滿,要糾正自己的稱呼。

但他先提及:“以這封折子看,這通判,仿佛未有切實證據。”

這與此前貪腐之事都有不同。

無論是小皇帝親身經曆過的治水一案,還是這些年中報上來的其他密奏。一方貪汙官吏麵對新加入之人時,做得第一件事,總是要將其拉上自己的船。

秦子遊遇見了軟倒在懷裡的歌女,而一旦欽差隊伍對歌女意動,後麵就是重禮。

其他貪汙案發之前,多半也有類似場麵。可這通判奏折之中,不曾提起。

所以秦子遊沉吟片刻,先指了戶部侍郎負責此事。往後,卻說:“我還要問先生借些人。”

楚慎行:“誰?”

秦子遊說:“無論是誰。總歸,私下去查,這通判與浙江總督有無舊怨。”

若有舊怨,眼前這密奏,便值得玩味了。

這是冬初之事。

冬末,戶部侍郎回京,稱浙江總督行事清廉,家中雖藏有古董字畫,卻也不過是家中所傳。至於家眷用度,則是出自總督夫人的陪嫁,並無異樣。

戶部侍郎令帶回一封浙江總督的折子,上麵是浙江總督的字字泣血。說十年前,他曾在甘肅為官,而通判祖籍就在甘肅。如今想來,恐怕就是那時候,與通判家人結下仇怨。

原來通判有一伯父,曾在甘肅一縣為官。那年大旱,倉中無糧,通判伯父將此事奏上,久久不得回應。後麵民情激憤,饑民衝入官府。通判伯父阻攔不及,生生被人踩踏之死。而當時分管一省錢糧之事的,便是而今的浙江總督。

浙江總督在折子中還提到。當年自己聽聞此訊,大為震驚。往後徹查,發現通判伯父的確派人送信。隻是那送信之人,被當地一夥兒山匪劫住,折在路上。通判伯父發出的信,到底不曾到達浙江總督手中。

講完當年是非,浙江總督另有一番陳情。

若通判真是為此事陷害自己,也算事出有因,還望朝廷從輕發落。

在天子看到這封折子時,那上奏陷害同僚的通判一樣被押解至京,隻等發落。

更晚的時候,將至年節,天子封璽,攝政王的人回京。

按說孔鐸與戶部侍郎一同離京,又較戶部侍郎更善於快馬疾馳,不該耽擱太多時候。如今這般,總該有因。

天子問過,孔鐸答:“回稟陛下、王爺,臣還去了一趟甘肅。”

天子挑眉,慢慢說:“如今通判在牢中喊冤,說戶部侍郎在浙江總督家中所見的字畫不過尋常,並非他此前所見那些珍品。孔鐸,你如何說?”

孔鐸答:“臣在總督家中,一樣不曾見到通判提及的幾幅珍重字畫。”他是貴族出身,自有眼力,“但臣另有發現。”

天子:“哦?”

孔鐸便細細道來。

原來他比戶部侍郎還要提前一步抵達浙江。仗著武藝高超,在總督府上轉過一圈,並未察覺異樣。至此,孔鐸心頭默默做出判斷。與戶部侍郎所想一樣,都覺得是通判有意陷害。

隻是他這趟出來,所為並非查驗總督是否貪汙,而是另有任務。

於是孔鐸再去打聽。不多時,總督與通判伯父的那一樁“舊怨”傳入孔鐸耳中。

他與旁人所想不同。

戶部侍郎想:既有舊怨,那通判陷害總督,便有了緣故。

孔鐸則想:既有舊怨,那總督先下手為強,不願臥榻之上有這麼一個敵人,也算理所應當。

秦子遊聽到這裡,輕輕笑一聲,側頭看楚慎行:“先生倒是找對人了。”

孔鐸聽到這裡,心頭微動。

說來,這是他第一次見王爺與小皇帝私下相處。

早前幾年,孔鐸和其他人一樣,覺得攝政王不會將小皇帝放在眼中。

到後麵,他發覺自己想錯。

然後,發現自己又想錯。

到如今——

小皇帝對攝政王的敬重是真,王爺對小皇帝的關切,仿佛也是真?

孔鐸腦子裡像是盛了一鍋沸水,“咕嘟咕嘟”,想不分明。

他定一定神,忽略掉攝政王對小皇帝講話時的溫和話音,往下說去。

既是甘肅舊事,不如去甘肅查。

這一查,倒還真叫孔鐸發覺些許怪異。

他提及:“臣至通判伯父為官之縣後,便花了些工夫,租了個院子,假裝做些營生,再想周圍百姓打聽。”

秦子遊想:難怪他回來這樣晚。

孔鐸說:“當年狀況,確與總督那折子所寫相差無幾。隻是臣還是發現兩處異常。”

天子吩咐:“有何異常?速速說來。”

孔鐸定一定神,說:“其一。我問百姓此地曆年收成,百姓都說,除去十年前那場大旱之外,年年都有好營收——這麼一來,官倉如何能空?”

天子聽著,眉尖微微攏起。

孔鐸又說:“其二,我聽聞百姓之言,心中驚奇,便問:‘我從前隻聽聞,甘肅曆年都是旱而少雨,為何偏偏此地能有好營收?’陛下,那百姓答我——甘肅之大,不在於一方。是有旱處,可此地雨水充沛,有幾年,甚至有成澇之勢!”

他說到這裡,不必多言,天子也察覺不對。

“雨水充沛,成澇之勢。”秦子遊念了一遍,慢慢冷笑,“他們報上來的,可不是這樣。”

全省年年大旱,年年要銀要糧。

攝政王不曾歸京的六年,此事皆由大太監批複。小皇帝做的,不過是在聖旨上蓋上玉璽。

到如今,又有六年。隻是六年之中,在秦子遊想來,甘肅的狀況,原是慣例,不必多想。

到如今,浙江通判一道折子,誤打誤撞,捅破了另一個省上的異狀。

……

……

這天之後,就是新年夜。

新年夜上,天子與攝政王提前離席。

兩人聚於亭中,再議起浙江總督一案。

他們尚不曾察覺,攝政王身後數丈,牡丹叢中,躲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女。

待到有了眉目,隻待下旨,小皇帝轉而喟歎:“去年此時,我尚不知先生之心。”

楚慎行笑道:“如今,卻是不同了。”

小皇帝便笑:“確有不同。”

去年這會兒,他以為先生離宮之後便要和旁人喝酒相聚,於是心情鬱鬱。

到今日,是他與先生聚於一處。

小皇帝來了興致,令宮人溫酒。

這便又有一處不同。

去年此時,他生怕自己有了醉意,以至於泄露什麼,讓先生察覺自己那不能告人的心思。

可到當下,先生已經是他的情郎。

小皇帝放鬆地、肆無忌憚地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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