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慎行這句話前, 秦子遊不覺得自己在哭。
他僅僅是一句話劈開了音,僅僅是喉頭發苦,僅僅是——
麵頰冰涼, 大顆大顆淚水湧下。
這一幕太丟人, 怎麼能讓先生看到?!
可若先生真的拉開那片綢子,知曉了他的心思, 那豈不是更……
秦子遊進退兩難。
他的視野之中, 攝政王的身影一點點變得模糊。
可模糊之餘,又在朝他靠近。
小皇帝眼睛眨動。
他覺得攝政王抬起手,擦去了自己的眼淚。
秦子遊心臟“怦怦”直跳, 忍不住想:安全了否?安全了吧!
先生從窗邊離開了。
他壓在心頭那塊石頭滾落下去,大腦重新開始轉動, 要找一個借口。
這當中, 他不曾留意, 攝政王看自己的眼神漸有不同。
楚慎行重新浮起那個念頭。
小皇帝真的是長大了。
和當年自己遇到的孩童截然不同,同樣與晉王軍歸京之日的稚齡天子截然不同。
是俊秀的、高挑的少年。
他的手指從小皇帝眼睛下擦過,粗糲的指肚摩挲著天子的麵頰。
親密至極,親昵至極。
細皮嫩肉、一碰就紅的小皇帝。
抽抽噎噎、脆弱無比的小皇帝。
楚慎行仿佛聽到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。
在塞北時, 晉王軍與異族在北海對峙。
一年之中,總有半數時候, 北海結了冰。
好容易熬到中原的夏時,北海化凍。冰層碎裂, 有細微的、不容忽略的聲響, 磨在所有人耳畔。
到現在,分明是皇城之中, 楚慎行耳邊恍然浮起類似的動靜。
他的手指摸到小皇帝下顎, 虛虛攏著, 是一個箍住小皇帝下巴的姿勢。
小皇帝對此無知無覺,看起來還很慶幸,覺得攝政王沒有真正掀開案上的綢子,實在是一件好事情。
在這同時,攝政王看著天子,心想:的確是好相貌。
也隻有生在富貴人家,才不會令人起其他心思。
而像是現在這樣,每日坐在龍椅上,乖巧地、恭順地把自己叫做“先生”……
甚至不覺得撫摸他的手逐漸有了不同。
他的手再往下滑,落上秦子遊肩膀。
秦子遊的肩膀輕輕縮了下。小皇帝的視線往下瞄,喉結輕輕滾動。
在緊張,但不害怕,不警惕。
依然信任他。
這種情形,反倒讓楚慎行更加好奇。
到底是什麼東西,和自己有關,又讓小皇帝怕成這樣。
若說秦子遊真的“後悔”了,覺得不應該給攝政王那麼大的權柄,想要將之收回,當一個名正言順的天子……那這會兒,他的反應,又不該是這樣。
楚慎行微笑一下,語調放慢,說:“陛下莫急,我不看了。”
小皇帝眼睛眨巴著,透出明顯的放鬆。
楚慎行似是無意,拇指指尖從小皇帝頸上擦過。
他感受到了更多的戰栗。並非出自恐懼,而是出於其他的什麼。
但楚慎行一時仍有不解。
他注視著天子,心中清楚,自己在做一件無比僭越、此前不曾想過的事情。
他的拇指蹭上小皇帝的喉結。皮肉之下,是一塊柔軟的骨骼。輕輕揉一揉,天子的麵頰便開始發紅,小聲叫:“先生。”
楚慎行漫不經心,“怎麼?”
秦子遊心頭甚亂。
“怎麼”是什麼意思?!
先生這是想做什麼?
他艱澀地吞咽著快速分泌的涎水,說:“先生這是……唔。”
攝政王竟是更前一步。
他嗅到先生身上的暖香,這讓秦子遊心神搖曳,像是回到當初。
那隻揉弄過他喉結的手又回到他麵頰上,說:“隻是陛下,既是珍重事物,還須收好。否則平白被人弄壞,豈不是太可惜了?”
秦子遊艱難地分辨著攝政王的話音,隻覺得身上血液奔湧。
太近了。
他離先生太近了。
他想要後退一步,至少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。
再這麼下去,先生會發現的。
楚慎行:“陛下?”
秦子遊瞳孔顫抖,知道,這是攝政王在問:你為何不應?
他艱難地應:“正是如此……”
如果讓旁人來看這一幕,多半要覺得詭譎。
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,近乎是貼合在一起。攝政王的掌心碰著天子麵頰,動作間竟是毫無恭敬。
他望著小皇帝,看著秦子遊耳尖的紅,視線再往下。冬日衣厚,倒是看不出其他。
楚慎行淡淡道:“那便收起來吧。”
秦子遊:“收起來——”
“對,”楚慎行說,“陛下,請吧。”
秦子遊身體短暫地、無聲地停頓一下。
請吧。
請吧。
他的牙關在打顫,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。
不能被發現。
一定不可以。
在那之外,先生說什麼,就是什麼。
等熬過當下……
隻要熬過當下。
楚慎行說過之後,往後退去。
他恭敬地、好整以暇地,看著身前的少年。
他看小皇帝嘴巴微微張開,像是吐出一口氣。那之後,終於邁動步子。
步子卻似頗有艱難。
每一步踩下去,都透著一股軟綿綿的意味。
等好不容易走到窗邊案前,楚慎行再開口,說:“福寧殿的宮人也太會躲懶,一天天的,不見開一開窗子,透一透風。”
他看小皇帝的背影像是一僵。
楚慎行微微笑一下,說:“陛下,我說的可對?”
過了片刻,他聽到小皇帝的聲音。帶著一點奇怪的啞意,還有小皇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綿,說:“先生說的對。”
攝政王便往上走去。
他答應了小皇帝,不去看綢子下的東西。
但他未答應其他。
譬如:走到小皇帝身邊,將窗子推開。
譬如:在窗外冷風吹進來時,側頭看向小皇帝。
風吹到小皇帝麵上,吹動了蓋住物件的綢子。
小皇帝麵上的暈紅被風吹去一些,綢子則被吹開——
再被秦子遊按住。
秦子遊心驚肉跳,確定綢子將整個桃花燈都抱住,才將其捧起。
但捧起之後,他又犯了難。
收好?
收去哪裡?
這樣的躊躇在小皇帝麵上一閃而過,被楚慎行捕捉到。
楚慎行靠在窗邊,問:“陛下?”
秦子遊心一橫:若說寢宮之內,有什麼能暫時藏住桃花燈的東西,應該就是自己的床帳了。
他勉強定神,來不及去想更多,往床榻走去。
天子身後,攝政王若有所思。
他想:與我有關的東西,放到床上?
又想:小皇帝這些年習武,到如今,也算身強體健。
楚慎行回憶起天子數月前身著夏裳的樣子。
從肩膀到手臂,肌肉緊實流暢。不過薄,顯得優柔。亦不過厚,談不上魁梧。
隻是恰恰好。
如今去看,楚慎行又發覺,小皇帝的腰著實頗細。
他方才摩挲過天子喉結的手指泛出細細癢意。
攝政王眸色微沉,往前走去。
這時候,天子已經走到榻間,躬下身,要將桃花燈放在榻上。
正要動作,就聽到背後腳步。
秦子遊又有一僵,隻欲快刀斬亂麻。
他匆匆放下桃花燈,再抬手,去解攏著床帳的錦繩。
可愈是心急,就於是做不好。
以至於攝政王到他身後,問:“陛下可要幫忙?”
秦子遊一驚,驀然回頭。
他不知道,自己此時的神色,有多像是一個被逼到絕境,隻差被一箭射中的獵物。
楚慎行眼神晃動,記起:是幼鹿。
在很多年前,小皇帝披著他的衣裳,在門邊回頭,問他可否再來找自己的時候,楚慎行就曾這麼覺得。
到現在,曾經的心思再度浮現,隻是又摻雜了很多其他東西。
他看秦子遊咬一咬牙,回答:“不必。”
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,說:“我隻是想為陛下分憂。”
興許是離窗子遠了,天子麵上的薄紅再度浮出。
小皇帝像是在權衡。
這期間,他雖然極力收斂,但楚慎行還是看到天子的眼神一下一下往旁邊的綢子飄去。
楚慎行有意再催:“陛下?”
秦子遊一頓,說:“……也好。”
楚慎行用眼神示意:床邊就這麼大的地方,你要我解繩子,總得先挪開些吧?
但小皇帝不隻是沒有看懂,還是不願離開綢下的東西半步。
楚慎行等了片刻,見天子腳步不動,儼然是打定了主意。他便不再多說,徑自往前,去解帳上錦繩。
錦繩微微濡濕,可見小皇帝方才手心有多少汗。
楚慎行不介懷,還抽空想:這原本該是一個活結,結果被小皇帝弄成這樣。
也算是作繭自縛。
他慢慢地解,而秦子遊身處攝政王和床榻之間,身體隻得往後傾斜。
傾得久了,不免雙腿發麻。
等到攝政王再往前些許時,小皇帝猝不及防,直接坐在床上。
他的手壓著蓋住桃花燈的綢布,心臟繼續亂跳。
小皇帝抬著頭,看著皺眉、解錦繩的攝政王。
這種時候,他還是會想:先生實在是俊啊。
心思浮動之間,攝政王仿佛也開始犯難,再要靠近。
一條腿屈著壓在床上,恰好抵在小皇帝兩腿之間。
小皇帝眼睛驀然睜大,懷揣著十二分地小心,去看攝政王。
——先生好像並未察覺。
他鬆一口氣,想:那就、那就……
忍著。
可“忍”之一字,談何容易?
秦子遊咬著下唇,不敢泄露出半分聲音。
他的手指一點點蜷曲,身體緊繃著,眼神逐漸迷離。
先生。
他不敢抬頭看楚慎行。
可無論是低頭,還是閉眼,都總有不對之處。
秦子遊乾脆側過頭去,盯著窗子。
他花自己所有心思,去想窗邊那株樹上還留了多少枯葉。
先生、先生……
秦子遊很快發現,自己看著窗外,不過是掩耳盜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