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5章 番外三(九)(2 / 2)

先生……

他又想到上元燈會那日。

自己和先生走過熱鬨的主街,走過夜裡的官道,看到河上漂浮的花燈。

他的心思墜入回憶之中。

再一回頭,看到宮城方向,絢麗的花火在空中綻放。

秦子遊頭腦發空,怔怔地感受著自己頭腦中的花火。

……結束了。

在這同時,錦繩落了下來,床帳散落。

他在床帳之內,攝政王在床帳之外。

有了床帳阻擋,他隻能看到攝政王朦朧的身影,想來攝政王看他也是這般。

他聽到攝政王輕輕地歎了口氣,叫:“陛下。”

這時候,秦子遊反倒開始慶幸,先生為叫他“子遊”。

即便如此,仍不好受。

他要開口。可這一次,不曾講話,秦子遊也知道,自己的嗓音一定頗怪異。

所以他先咳了聲,才說:“先生,何事?”

攝政王淡淡說:“我為陛下分憂,陛下總該再說些什麼。”

秦子遊頭腦一片混沌,隻覺得所有思緒都被放在鍋子上,煮得“咕嚕咕嚕”作響。

他說:“先生可是要什麼賞?”

說到這裡,秦子遊總算有所警惕。

他想:假若先生要我把綢子掀開給他看,這是萬萬不能。

但楚慎行隻是說:“上次與陛下對弈,是什麼時候的事了?”

秦子遊一怔。

他恍然:先生是覺得,今日之間,我與他總算多了往日親密,才有此言。

這讓小皇帝心頭一鈍,又酸又甜,回答:“想來,還是歲初之事。”

楚慎行淡淡說:“而今已是要歲末了。”

小皇帝說:“是。”

楚慎行便說:“陛下若再無要事,便與我下一局棋吧。”

秦子遊眼皮顫動一下,說:“好。”

他見攝政王後退。

秦子遊略有悵然,站起。

他一麵想,自己興許該去更衣。一麵又想,這麼一來,先生恐怕要看出端倪。

到最後,隻能忍耐著,一直到一局棋後,楚慎行離去。

到這會兒,天子終於鬆一口氣。

他沐浴、更衣。一天下來,沒了去演武場的時候。秦子遊遺憾片刻,便也放下。

他批了會兒折子,就到了用晚膳的時候。待到晚膳之後,仍是批折子,直到更深露重。

天子欲要安寢。

到這時,有宮人問:“陛下,床上那是……”

秦子遊咳一聲,起身往前。

他想好:先生說的不錯。貴重的東西,是要收好。不如讓內務府專門做上一個箱子,用來收納此燈。

思量這些,天子來到床邊。

宮人撩起床帳,小皇帝看著淩亂的綢子、露出一角的桃花燈。

他原先略略勾起的唇角,這會兒驟然壓下。

秦子遊驚疑不定:先生可是看到了?

同一時間,攝政王府。

楚慎行亦要睡了。

他吹了燈,屋內闃黑,隻聞窗外一點風聲。

楚慎行閉著眼睛。

眼前都是小皇帝的樣子。

眼睛蒙著一層水汽,那麼可憐,那麼動人。

自以為隱藏得很好,可是全部暴露在身前人的眼中。

不小心泄露出來的哼聲,想要夾起來的雙腿。

不自覺地、難耐地扭動。

到最後,手指屈起,拉動綢子,泄露出的花燈一角。

原來是這樣。

楚慎行想。

……

……

秦子遊驚疑了兩日,每日早朝,都要一下一下往攝政王身上瞄。

坐立不安,難掩心慌。

好在兩日之後,就到了封璽的時候。

秦子遊略鬆一口氣。

雖說封璽之中,仍有幾個會與先生相見的場合:新年夜時的國宴,第二日的祭祖、大朝會……但至少,多了些時間,可以慢慢說服自己,先生定是沒有看到的。

否則的話,先生定要對他頗有疏遠,而不是像前兩日那樣。旁人上了奏,先生總要叫一句“陛下”。

會好起來。

秦子遊堅定地想。

他在宮中,看書、舞劍。

去年這般,秦子遊覺得無聊,央著先生,帶自己出宮玩樂。

到今年,小皇帝換了態度,對這樣的“無聊”頗為滿意,恨不得日日這般才好。

可惜無論他如何想,日子總要往下過。

轉眼到了新年夜。滿朝文武進宮,與天子共迎佳時。

天子在上,攝政王仍在他身側。

小皇帝已經沒有前些日子那麼心慌,此刻牢記:不能喝酒。

有臣子來敬,他便作勢一抿,實則不過用嘴唇輕沾一下。

在先生身前,他不喝酒,都可能失態。倘若醉意上頭,那秦子遊也不知道,接下來會發生什麼。

所以堅決不能。

他這麼堅持到國宴結束,鬆一口氣。

百官離宮,朱牆之中,又隻留了小皇帝一個。

又兼記起攝政王在宴上提及,出宮之後,他仍要與舊部歡飲達旦。

秦子遊心情鬱鬱,不欲直接回福寧殿。

他令步輦轉向,去禦花園。

到了禦花園,宮人小心翼翼,提燈往前。

可冬日唯有枯枝敗葉,更是掃興。

天子略走幾步,很快覺得無趣。兼夜風凜寒,秦子遊心道:再過些時候,先生就要回到府上。屆時溫酒暖床,瀟灑恣意,何其快哉。

不似他。

孤家寡人,夜中吹風。

他沒法與先生相伴,至少可以不再受這風寒。

秦子遊打定主意,預備回福寧殿。

他賭氣似的想:我亦能喝酒,亦能飲至天明!

想到這裡,秦子遊正要開口,瞳孔卻忽而一顫。

有什麼東西——

一點點亮色,從遠方浮出。

天子問身側宮人:“那是?”

宮人一樣不解,但還是回答:“陛下,那仿佛是池水處。”

秦子遊心頭一跳。

他麵色微沉,身側宮人便跪了一地。

秦子遊低低“嗤”了一聲,說:“朕倒要瞧瞧,是誰這麼大膽。”

他邁開步子,往前走去。

原先跪著的宮人們連忙站起,追了上去。

這一片人眼裡,池水上的燈影愈多。

水波搖曳,被風吹起一點漣漪。

天子的腳步卻忽而停下。

他已經離池水很近,以至於能看到上麵浮著的燈的形狀。

是一朵又一朵的桃花。

他用手指描摹了無數次的樣子。

秦子遊喉嚨發乾,難以置信。

他吩咐:“莫要跟來。”

說完這句,天子不顧身後宮人的呼聲,再往前去。

他走到池邊,步子愈來愈重。

懷揣著很多不可思議,很多目眩頭暈,慢慢蹲下身,去看朝自己飄來的一盞桃花燈。

天子茫然,看著愈近的燈,想:或許天下的桃花燈都是一個模樣。

這會兒的桃花燈,與自己並無乾係。隻是哪個思春的宮女,在新年夜時想到情郎,便偷偷放了燈。

可他仍然抱著一點固執的、可笑的期待。

他一麵想:先生說了,他出宮之後,已經與人講好。

一麵想:也許、也許呢?

他看那燈愈來愈近,心頭卻無多少喜意。

他等待著,恐懼著,見到桃花花瓣上的彤色。

秦子遊伸出手,拿出了燈心處的一張紙條。

他的手指微微顫抖,將紙條一點點展開。

竟是空的。

秦子遊一怔。

他緩慢站起,回過身。

天子的眼睛驀然睜大,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男人。

秦子遊嘴唇顫動一下,“先生。”

楚慎行說:“是我。”

宮人很遠,此地隻有他們二人。

小皇帝說過,攝政王可以自由行走於宮中。

此刻年節月下,秦子遊的手指捏著手上空空的條子,問:“這是什麼意思?”

楚慎行說:“在燈中寫陛下名諱,總是不敬。”

秦子遊茫然,說:“先生,我不懂。”

攝政王聽了,歎息。

他看著天子。

月輝之下,燈火之上。

小皇帝與他對視,他從天子眼裡看到期待,看到不安。

楚慎行懷著一種溫柔心情,想:天下都是你的,你還在不安什麼?

他說:“這些燈,是萬家胡同,一個劉姓燈籠鋪主所紮。”

秦子遊的眼睛一點點睜大。

楚慎行說:“那老板告予我,倘若有了心儀之人,便在上元之時放燈,在燈心處放上他的名字。”

秦子遊呼吸都停下。

他見攝政王停頓片刻,說:“隻是今日並非上元佳節,我也不便寫下那人名姓。這麼說來,若事有不成,也不能怪——”

話音未落,便有一個溫熱的身體撞入懷中。

攝政王低笑一聲,說:“看來是成了?”

秦子遊:“先生……”

他覺得就一隻手,從他背脊上一點點撫過。

冬日天寒,秦子遊手指冰涼。

他卻覺得,一股融融暖意從先生撫摸過的地方湧開。

流向四肢百骸。

年少的天子抬頭,看向抱住自己的男人。

他心頭有無限雀躍,無限歡喜。

但這個時候,秦子遊還是要問:“先生,為什麼?”

楚慎行一哂:“你竟然還要問我‘為什麼’。”

秦子遊說:“先生若是——那日看出什麼,”若是對他未有思慕,隻是顧及他的身份,“……便不必勉強。”

他話音落下,卻見攝政王眸色漸深。

一隻手順著他的麵頰撫弄,再往下,輕輕揉一揉他的喉結處。

小皇帝心跳如鼓。

攝政王說:“你覺得,我是‘勉強’?”

小皇帝嘴巴微微張開,尚未講話,就聽到攝政王再開口。

“陛下啊,”攝政王歎道,“我那日正想,若你不願,我興許就真要當一回‘亂臣賊子’——剛想到這裡,就見了你床上的花燈一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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